林語堂 著
若想了解中國的思想,多少知道一些老莊時代、中國學術發展的背景和雜學的興起是非常有益的。但是,由於很少有人將中國的思想介紹給西方,因此我認為「詳釋老子」這樁有意義的工作,借莊子的說明,比經由近代作家之手,更易受到人們的重視。
莊子以才華橫溢的手筆、簡潔深刻的思想,寫《天下》一文,為當時思想潮流的主要學派勾畫出一個有價值的輪廓。
為這篇摘要加附注是件很有趣的工作,因為孔子的弟子和楊朱學派皆躍然紙上,而以神奇姿態出現的列子,卻未以道家身份出現在本文。我將此文分成幾個段落,為便於讀者閱讀起見,並加添了標題。
尤其在第三段,讀者將可看到許多出於老、莊的道家思想,如天道、棄智、順其自然等,為集於齊地的「稷下派」所適用。
以莊子的列名及其自我評價看來,若讀者深知莊子的個性,當不致懷疑這篇文章是不是他親筆所寫。
簡單地說,本文一、二、六段描寫的是墨家,其中一、六兩段並提到別墨,三、四、五段敘述的則是道家的思想。
天下研究方術的人非常多,都認為自己的學說是最好的。那麼古代所稱的道術,究竟在什麼地方呢?答案是:「無所不在。」既然是無所不在,那麼神聖是從何而降?明王又是從何出現的呢?答:「聖有其降生的緣由,王有其成功的因素,來源都是出於純一的道體。」
不離開道之根本的叫天人;不脫離道之精微的叫神人;不背棄道之真理的叫至人;以自然為主,以純德為本,以道體為門,超脫窮通、死生、變化的叫聖人;用仁來施行恩惠,用義來建立條理,用禮來規範行為,用樂來調和性情,用溫和、慈藹、仁愛的態度來感化世人的,便叫做君子。
用法度來分別,用名號來表明,用比較來考驗,用稽考來決斷,知一、二、三、四等清楚的條例來分析事理,乃是百官掌理政事的順序。而把耕作視為日常的要事,致力生計衣食,使物產豐富,財源充足,並關心老、弱、孤、寡,使他們都能得到撫養,便是治理人民,為人民謀生計。
古代的聖人,對於這些道術都已全備,所以他們能夠配合神明,取法天地,化育萬物,調和天下,恩澤普及百姓,並以仁義為治國的根本,這樣才不會和法度相離。同時,他們能通達陰、陽、風、雨、晦、明等六氣,暢行於東西南北四方,甚至支配一切小、大、精、粗等事物的運行。
古時易見的道術有三項:關於仁義法度,歷史上已有許多的記載;關於詩書禮樂,鄒、魯兩地的讀書人,和政界官僚們,也大多知道:《詩》為通達心志,《書》為記明事理,《禮》為節制行為,《樂》為調和性情,《易》為研究陰陽,《春秋》則為正定名分;這些分散在天下,施行在中國的典章,常為諸子百家所引用或稱道。
以後天下大亂,聖賢之士大都隱居起來,於是百家各倡道德的學說,使得人們對道德的觀念已不像從前那麼執著。天下的人多半各執己見而自以為是;譬如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各有功能,卻不能相互替用,就好像派別不同的學問,和不同的技能一樣,各有所專,各有所用,但是卻不能包括全部,不能普遍周全。
這些各執己見的人,剖解天地的純美,分析萬物的道理。古時全德的人尚且很少具備天地之純美和適合神明的要求,何況這些心存偏見的人呢?所以聖人明王的大道,幽暗而不能彰明,閉塞而不能光大,天下的人都自認為自己所偏好的見解就是大道。
可嘆啊!諸子百家各走極端,執迷不悟,必然是不能和古時的大道相合了。後世的學者何其不幸,不但見不到天地純一的真相,更無法得窺古人思想的全貌。道術就這樣被天下人分裂了。
古代的道術有這樣一派:不使後世風俗奢華,不浪萬物,不炫耀典章制度,而以法度來勉勵自己,説明世人。墨翟和禽滑厘聽到這種風尚極為歡喜,但是他們做得太過分,太堅持自己的意見了。
墨子的《非樂篇》主張「節儉」和「人生下來時不必唱歌,死後也不必悲泣」。他還廣傳博愛之教,竭力為他人謀福利,一心反對戰爭。所以他的學說是教人溫和不慍。此外,他不但自己好學,更希望其他的人和自己一樣,也能努力求知。他和古代的聖王大不相同,他覺得他們太過奢侈,所以主張毀棄古代的禮節和音樂。
關於古代的音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闢雍》,武王、周公作《武樂》。至於古代的喪禮,貴賤有一定的禮儀,上下有一定等級,像天子的棺木有七層,諸侯的五層,大夫的三層,讀書人的則為兩層,便是一例。
如今獨有墨子主張生時不唱歌,死後不悲泣,只用三寸的桐棺,定為通行的儀式制度。但是,以這個道去教人,恐怕不是愛人的道理吧!即使自己實行,實在也不是愛自己的道理。
我並不是要攻擊墨子的學說,只是,在應該唱歌的時候,他反對唱歌;應該哭泣的時候,他反對哭泣;應該快樂的時候,他反對快樂,難道這樣就和人情相合了嗎?
人生而勞苦一世,死後又不能厚葬,墨子的道未免太枯寂了!這樣的道只令人憂愁悲傷,若要付諸實行,實非易事,它違反了人性。天下只有極少的人能夠忍受得了的道,又怎能算做聖人的大道?儘管墨子本人能夠實踐這種學說,天下人不能做到,又有何用?一旦離開了人性,距離王道也就愈遙遠了。
墨子曾說:「從前大禹治水,開決江河,使水流通於全國各地的時候,大川有三百,支流有三千,小河不計其數;而禹親自拿著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鋤頭,將小川的水聚合順利流到大川裡,以至小腿上的汗毛都被磨光了。他冒著大雨,迎向暴風,不停地奮鬥,終於得建大國。禹是大聖人,尚且為天下人如此勞苦,何況你我?」
因而,後來的墨者把穿粗服、草鞋,日夜不休的工作當做最高的理想。還說道:「無法做到這樣,就不是禹的道,就不配做墨子的學生。」
以後相裡勤的弟子,和南方的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等人,都是研究墨子學說的。但其怪異之處又和原來的墨子學說不同,他們互稱對方為墨子的別派。這些人用堅、白、同、異的辯論來互相攻擊,以奇異的理論相互應和,推舉本派中的鉅子為聖人,並擁護他做領袖,一心希望繼墨學的傳統,所以直到現在,墨子之教仍是紛爭不絕。
墨翟、禽滑厘的用心是對的,但是實行的方法卻有些偏差。因為那樣,將會使後世的墨者只以磨光腿上的汗毛為奮鬥的目標,彼此互相競爭標榜。結果反而變成擾亂天下的罪多,治理天下的功少。
不論如何,墨子確實是極愛天下的人,想在世上找到像他這樣的人實在也不容易。以他刻苦到面目枯槁也不放棄自己的主張來看,他確可稱得上是「才士」了。
古代的道術有這麼一派:不被世俗所系累,不以外物矯飾自己,待人不苛刻,對人不嫉妒,希望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至於自己的生活,是只求溫飽,不求有餘。宋鉼(也叫宋榮子,戰國時代思想家,前三七0~前二九一)、尹文(先秦名家、道家,前三五0~前二八四)聽到這種風尚,非常羨慕,就做了一項上下均平的「華山冠」戴起來,以表明自己的心志。
他們主張應接納萬物以分別善惡,寬容為先,接著便以包容萬物的「心」—稱為「心理的運行」—去親近萬物,調和天下。即使受到人們的欺侮,也不以為恥,並以此行為來阻止人們的爭鬥,繼之則以禁止攻伐,提倡裁軍來阻止世間的戰爭。
他們以這種學說周遊天下,上勸國君,下教人民,儘管人們都贊成,他們還是強說不止。所以有人說:無論人們多討厭,他們還是要表現。
不過,這些人為別人設想得多,為自己設想得少,常說:「請你只給我五斤的飯就夠了。雖然我很餓,但卻唯恐你吃不飽啊!我餓一點算什麼呢?只要天下人都能得到溫飽,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們日夜不休地說:「我一定會活下去的,想世人必不會對救世的人心存傲慢吧!」並且一致認為:君子應不苛求事物,不被外物所支配;凡是無益於天下的事,去闡明它,不如不去研究它。
所謂禁止攻伐,提倡息兵以救世,淡薄情欲以修清,他們的學說不過如此而已。
古來的道術有這麼一派:公正而不分黨派,平易而沒有私心,決斷行事毫無偏見,亦無人、我的分別;不起思慮,不用智謀;對於事物沒有好惡的選擇,只隨著它的法則行事。彭蒙(生卒不詳,戰國齊國人)、田駢(生卒不詳,又稱陳駢,戰國齊國人)、慎到(前三九五~前三一五,趙國邯鄲人)聽到這種風尚,很是歡喜,便以「萬物齊一」為其學說的根本要義。
他們曾說:「天能覆蓋萬物,卻不能托載萬物;地能托載萬物,卻不能覆蓋萬物;而大道雖能包容萬物,卻不能分析它們。」他們知道萬物都有可行和不可行之處,所以說:「若加選擇,就不能普遍;若加教化,就不能普及;只有一任大道包容萬物,不棄分毫,萬物自會齊一而無所遺漏。」
因此慎到主張摒棄智慧,忘掉自己,順著事物必然的法則去做;清淡自己的熱情,消除自己的濁氣。並說:「知,就是不知,如果勉強去求知,結果反而毀傷了道的整體性。」他隨順物情,不任職事,反恥笑天下推重賢人的人;放縱不拘,沒有作為。以此非議天下的大聖人。
他以為:推擊拍打,可使事物圓通;隨事物之變化,拋棄是非的觀念,可避免物累;不學智巧謀慮,不問事情先後,就可矗立不動;被推動才前進,被拖拉才行走,像風一樣沒有一定的方向,像羽毛在空中飛舞般沒有一定的著落,或像磨石的迴轉,便可處於既安全又無過錯的地位。能如此,就可以保全自己,不受人指責,更不會得罪他人了。這個思想到底因何而來呢?
就像那些無知的東西,因為沒有建立自己的標準,所以沒有憂患;沒有運用智巧,所以終生沒有毀譽。因此他說:「但求像那無知之物,何須苦學聖賢?土塊也有其大道啊!」一般才傑之士都譏笑他說:「慎到的道,不是活人所行的,反而適合於死人,他的學說只是令人覺得怪異罷了。」
田驁和慎到的理論相同。他曾向彭蒙求教,學到不言以教的道理。而彭蒙的老師也常說:「古來有道的人,只做到無是無非,無知覺而已。他教化人時,像疾風迅速地吹過,瞬間寂靜無形,何必還要用言語傳授呢?」
他們的學說常與別人的意見相反,也不受人賞識,但是仍不免隨順物而行。所以他們口中的道並不是真道,他們認為對的,也不見得都對。這三個人實在是不知道大道啊!他們只是略聞道術的概要罷了!
古代的道術有這麼一派:以天地之本為精微,以外物為粗略,以有儲為不足;心靈恬淡清靜而無為。關尹和老聃聽到這種風尚,非常喜歡,於是創立學派;以柔和荏弱、謙虛卑下的態度為外表,以常無、常有為內在的實體。
關尹說:「假如沒有自己的主見,僅隨物的本性而表露自己,那麼其動時就會流水般地自然,靜止時便像明鏡一樣地晶瑩,感應時又會像回聲般迅速;恍惚時像虛無,寂靜時若清水;和外物相同時便又趨於和諧;但是一旦存著妄有之心,反將有所錯失;它從不超出眾人之前,而常跟隨在眾人之後。」
老聃也說:「自己雖有才能,卻處於沒有才能的地位,這樣才能像天下的壑谷一樣可包容萬物。知道光榮,卻不和人爭光榮,甘心居於恥辱的地位,這樣才能像萬物歸附的大穀。」「眾人都爭光,自己獨居後。」「寧受天下人的詬辱。」「眾人都求實際,我獨守虛無」,「因為知足不儲藏,可以常有餘,這才是真的富足啊!」
他立身行身,徐緩而不多事;深信無為,譏笑智巧;人們都力求多福,唯有他委曲求全,他說:「只要能免於禍害就好了。」他以精深為道德的根本,以節儉為行為的綱領,並說:「堅強就遭到毀壞。鋒銳就會受到挫折。待人寬厚就不會有所損傷。」真可說已達眾智之極的境界。關尹和老聃不愧為古時的大真人啊!
古代道術有這樣一派:恍惚寂靜,沒有形體,變化無定;沒有生死的觀念,與天地同體,與自然合一;恍惚間返回太虛,不知走向何方,也不知何處安適?包羅萬象,卻又無所依歸。莊周聽到這種風尚,大為歡喜。便以無稽的論說,虛無的言語,狂放的文辭,和恣意的談論來顯明自己的意向。
他認為:天下的人已沉迷不悟,不適合用莊正的言論和他們交談,所以,便用變化無定的話,去推衍事物的情理;以引證的言辭,使人相信所說為實;再用虛構的寓言,來闡明他的學說。
他和天地的精神會合為一,不鄙視萬物,不問是非,融洽地與世俗之人生活在一起。他著的書新奇特別,婉轉流暢,不害文理;文辭有虛實,造句滑稽奇幻。他的道德觀不但充實,且無止境。在上與造物者同體,在下和看破生死、不分始終的有道者為友。
他說的道,廣博通達,精深寬闊,已達道之極體。在順應自然的變化和解釋萬物的情理上,道理不夠透徹,言辭太曖昧,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惠施的方術極多,他的著作可以裝滿五車,但他講的道理駁雜不純,言辭也不合大道。在分析萬物的大概情況時,他說:「大到極點沒有週邊的,叫做大一;小到極點沒有內核的,叫做小一;沒有厚度的東西,其大卻可推展至千里;天地是一樣的卑下,山澤是一樣的齊平;太陽剛到正午,它就開始偏斜下落;物剛生下來,就開始走向死亡,生生死死哪有一定的準則!」
「大同和小同間的差異,叫做小同異;萬物完全相同,也完全相異,便叫做大同異。南方是無窮盡的;既稱南方,就有了界限,也有了窮盡。」
「有人今天到越國,其實他昨天已經到了,因為當他知道有越國時,他的心意已先到了越境。連環可互相穿過,本不曾黏牢,但是它可自由轉動,這便是解開了,所以說連環是可以解開的。無人知道天的盡處,我卻知道天下的中央無所不在,它可以在燕國的北方,也可以在越國的南方。因為一切空間和時間,以及是非的分別都不是絕對的。」他愛護萬物,認為天地本為一體。
惠施以為這些道理是最高明的,便拿去教一般學辯論的人,那些辯者都喜歡他這種學者。他常說:「雀鳥的蛋裡若沒有毛,孵出來的鳥身上怎會有呢?所以說卵有毛。雞除了兩腳外還須有精力方可行動,所以說雞有三隻腳。世人所稱的天下,不過是天子所在地。楚國的京師,只有千里的面積,若楚國的國君自稱為天子,那麼楚國的京師也可稱做天下了。」
犬和羊都是人起的名稱,若當初稱狗為羊,稱羊為狗,那麼狗就可以為羊了。馬不生蛋,胎和蛋本無不同,所以說馬生蛋。
蛤蟆沒有尾巴,但是蛤蟆初生時,本為蝌蚪,原是有尾巴的,所以說蛤蟆有尾巴。人都吃火燒熟的食物,所以火並不熱,不然的話,人怎能吃煙火呢?
對著深山發音,山谷會迴音,故說山有嘴。車輪落地不實,所以才能轉動不停。眼睛看不見東西,因為它看不出自己的錯處。手指不能直接摸到物體,因為有時它還須借用媒介來取物;但是雖能間接摸到物體,也必得有手指的存在方可,若沒有手指,恐怕連間接取物都不可能了。龜的形體比蛇短,而壽命卻比蛇長,故說龜比蛇大。人先有了方形的概念,然後才製作了矩(畫方形的器具),並不是因為有了矩才有方形。
同樣,人先有了圓形的概念,才製造出規(畫圓形的器具),並不是因為有了規才有圓形。木塞所以會在孔洞里,不是由於孔洞圍住了木塞,而是由於木塞自己嵌進了孔洞。飛鳥的影子在動,事實上,動的是鳥,不是影子。箭射出後彷彿飛得極快,但是箭的動靜都是人為的,就箭本身來說,便有不前進也不停止的時刻。
狗和犬都是人起的名字,狗本是狗,犬也是狗,但因名稱不同,所以狗就不是犬了。馬和牛本是兩個個體,若稱它們做黃馬、驪牛,那麼以其色加上馬牛的形體,自然就變成三體。白和黑都是人起的顏色名稱,如果當初稱白為黑,稱黑為白,當然白狗就可算做黑狗了。
小馬出生時雖有母馬,但母馬死後,它就沒有了母親,因此若稱它為母親的小馬也未嘗不可。一尺長的木杖,一天割去一半,一萬世也無法割完。
許多辯論家用以上的理論和惠施爭辯,終生不曾停止。像桓團和公孫龍這般辯論家,善用詭辯來迷惑人的心理,改變人的看法,這隻能叫人口服,卻不能叫人心服,這是辯論家自己局限自己。
惠施時常以自己的辯才為傲,曾說:「只有天地是最偉大的。」但是他雖有勝過別人的心念,卻沒有真正的學術。曾有一位南方的異人,名叫黃繚的,來問他天不墜、地不陷,及風、雨、雷、電發生的原因。 惠施聽后不假思索就回答了。 他偏說萬物的根由,彷彿黃河決堤般,一直說個不停,最後仍覺得意猶未盡,便又加了一些怪誕的言辭作為結束。
他把違反人情世故當做真理,又妄想取勝別人以求得名聲,所以與眾人不和;人們無法接受他的觀念。又因他的道德修養極為薄弱,只一心追求外物,他的學說褊狹,算不得大道。
由天地的大道來看惠施的才能,不過像蚊蟲一樣徒自勞苦而已,對萬物並沒有什麼好處。聖王的大道本源純一,只須加以擴充就可以了,何必苦求外物?只要珍視自己的言辭,不逞口舌之利,離道不遠矣。
惠施不用純一的大道來安定自己,反被萬物擾亂了心神,終究不過得到善辭的名聲罷了!可惜啊!惠施有這麼好的才能,結果卻是一無所獲;他一意追逐萬物,便無法返回大道,就像用聲音去壓倒回聲,用形體和影子賽跑一般,永遠達不到大道,實在是可悲可嘆啊!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原文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語譯
可以說出來的道,便不是經常不變的道;可以叫得出來的名,也不是經常不變的名。無,是天地形成的本始;有,是創生萬物的根源。所以常處於無,以明白無的道理,為的是觀察宇宙間變化莫測的境界;常處於有,以明白有的起源,為的是觀察天地間事物紛紜的跡象。他們的名字,一個叫做無,一個叫做有,出處雖同,其名卻異,若是追尋上去,都可以說是幽微深遠。再往上推,幽微深遠(玄)到極點,就正是所有的道理(眾妙)及一切變化的根本了。
泰清問無窮說:「你懂得道嗎?」
無窮說:「不知道。」
又問無為,無為說:「我知道。」
泰清說:「你所知的道,有具體的說明嗎?」
無為回答說:「有。」
泰清又問:「是什麼?」
無為說:「我所知的道,貴可以為帝王,賤可以為僕役,可以聚合為主,可以分散為死。」
泰清把這番話告訴無始說:「無窮說他不知道,無為卻說他知道,那麼到底誰對誰不對呢?」
無始說:「不知道才是深邃的,知道的就粗淺了。前者是屬於內涵的,後者只是表面的。」
於是泰清抬頭嘆息道:「不知就是知,知反為不知,那麼究竟誰才懂得不知的知呢?」
無始回答說:「道是不用耳朵聽來的,聽來的道便不是道。道也不是用眼睛看來的,看來的道不足以稱為道,道更不是可以說得出來的,說得出來的道,又怎麼稱得上是其道?你可知道主宰形體的本身並不是形體嗎?道是不應當有名稱的。」
繼而無始又說:「有人問道,立刻回答的,是不知道的人,甚至連那問道的人,也是沒有聽過道的。因為道是不能問的,即使問了,也無法回答。不能問而一定要問,這種問是空洞乏味的,無法回答又一定要回答,這個答案豈會有內容?用沒有內容的話去回答空洞的問題,這種人外不能觀察宇宙萬物,內不知『道』的起源,當然也就不能攀登崑崙,遨遊太虛的境地。」(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
有關道不可名的觀念,請參看25章。
古人的智慧已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了,是怎樣的登峰造極呢?他們原以為宇宙開始是無物存在的,便認為那是最好的情況,增加一分就破壞它的完美。慢慢地,他們知道有物的存在,卻認為它們彼此沒什麼異處。後來,他們曉得萬物有了區別,卻又不知道有是非的存在。
但是,等到他們懂得「是非」的爭論後,道就開始虧損,道一虧損,私愛就隨之大興起來了。(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魯國有一個被砍斷腳的人,名字叫做王駘,跟從他學習的弟子和孔子的弟子一樣多。
於是常季問孔子說:「王飴是一個被砍去腳的人,跟他學習的弟子,和跟先生學習的弟子,在魯國各佔一半。他對弟子不加教誨,不發議論,但他的弟子去的時候本是空虛無物,而回來卻大為充實。莫非世上真有這樣不用言語,沒有形式,僅用心靈來教化弟子的人嗎?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人呢?」
孔子說:「他是聖人。我一直想去見他,卻為事所絆,不曾見著。如果看到了他,我一定要拜他為師。試想,我尚且如此,何況那些不如我的人?而且不僅是魯國,我還要率領天下的人去做他的弟子呢!」
常季說:「他斷去一隻腳,還能做人們的老師,一定是高人一等,所以才會如此。那麼他是如何訓練自己的心靈達到這種境界呢?」
孔子說:「生死是一件大事,他卻能夠控制自己的心意,不隨生死而變。……他能主宰萬物的變化,並守著真正的根本大道。」
常季又問:「這怎麼說?」
孔子回答道:「若從宇宙萬物不同的觀點來看,就是自己的肝膽也會像楚國和越國那般的不同;但是若由相同的一面去看,萬物都屬一體,當然也就沒有區分可談。能夠看到這一層,他可以不用耳目去辨別是非善惡,而把心寄託在道德之上,以達到最高的和諧境界。
他把萬物看作一體,所以不會覺得自己的形體上有什麼得失,那斷了的一隻腳便與失落的泥土一般,對他而言,毫不重要。」(莊子內篇第五章德充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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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好的是天人合一,他不喜好的也是天人合一。把天人看作合一也是一,不把天人看作合一也是一。把天人看作合一,便是和天作伴,不把天人看作合一,就是和普通人作伴,明白天人不是對立的人,就叫做真人。生死是命,就好像白天和黑夜的變化一樣,乃是自然的道理,人既不能干預,又無法改變。然而,人們以為天給自己生命,便愛之若父,對天如此,對那獨立超絕的道又將如何?人們以為國君的地位比自己高,就肯替他盡忠效死,那麼遇到真君又該怎麼表現呢?
泉水乾了,水裡的魚都困在陸地上,互相吐著涎沫濕潤對方,如果這樣,倒不如大家在江湖裡互不相顧的好。因此,與其稱讚堯毀謗桀,倒不如不加批評,把善惡之念拋開而歸向大道。
大地給我形體,使我生時勞苦,老時清閒,死後安息,因此,若是以為生是好的,當然認為死也是好的啊!(莊子內篇第六章大宗師)
大道的降生與毀滅均無原因,它有具體的事實而沒有可見的出處;有久長的淵源而沒有開始的根本;有出生的處所又看不見竅孔,但卻有具體的事實、不確的所在,這樣就構成了空間(宇);有久長的淵源而無開始的根本,就形成了時間(宙)。
有生,有死,有顯,有滅,但都無法看見顯滅的途徑,這就叫做「天門」。天門便是「無有」。而萬物就是從「無有」產生出來的。(莊子雜篇第二十三章庚桑楚)
原文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語譯
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醜的觀念就跟著產生;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不善的觀念也就產生了。沒有「有」就沒有「無」,「有無」是相待而生的;沒有「難」就沒有「易」,「難易」是相待而成的;沒有「長」就沒有「短」,「長短」是相待而顯的;沒有「高」就沒有「下」,「高下」是相待而傾倚的;沒有「音」就沒有「聲」,「音聲」是相待而產生和諧的;沒有「前」就沒有「後」,「前後是相待而形成順序的。因此聖人做事,能體合天道,順應自然,崇高無為,實行不言的教誨。任萬物自然生長,而因應無為不加干預;生長萬物,並不據為己有;作育萬事,並不自恃其能;成就萬物,亦不自居其功。就是因為不自居其功,所以他的功績反而永遠不會泯沒。
言語和起風時發出的聲音不同;風吹是自然無心的聲音,而說話,必定先有了意念才能發言。言語有了偏見,聽者也就無法斷定孰是孰非。無法斷定是非,說了等沒說,那麼那些言論究竟是「話」呢?還是「不是句話」?就好像初生小鳥的叫聲一樣,到底它們是有分別呢?還是沒有分別?
道,因為有所矇蔽,才有真假的區別;言語,因為有所矇蔽,所以才有是非的爭辯。道本沒有真假,所以無所不在;言語本沒有是非的分別,所以能無所不言。道之所以矇蔽,是因為有了偏見;言之所以矇蔽,是因為好慕浮辯之詞,不知「至理之言」所致。
所以儒墨爭辯(墨家為儒家的死對頭),不外在使對方為難;對方以為「非」,我就以為「是」;對方以為「是」,我就以為「非」。如果要糾正二家的是非之辯,只有使他們明白大道,大道既無分別,他們也自無是非的爭論了。
世間一切的事物都是相對的,所以彼此才有分別。看別人都覺得「非」,看自己便認為「是」,因為只去考察對方的是非,反而忽略了自己的缺點;如果能常反省自身,一切也就明白了。
只看到別人的「非」,沒有看見自己的「非」,所以總以為自己「是」,別人「非」,這種自己是,別人非的觀念乃是對立的。所以是非之論隨生隨滅,變化無定。
有人說:「某事可」,隨即有人說:「某事不可」;有人說「這個非」,就有人說:「那個是」。只有聖人能超脫是非之論,而明瞭自然的大道,並且深知「是非」是相應相生,「彼此」是相對卻又沒有分別的。
「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此都以對方為「非」,自己為「是」,所以彼此各有一「是」,各有一「非」,那麼「彼」、「此」的區別究竟存不存在呢?如果能體會「彼此」是相應又虛幻的,便已得到道的關鍵。
明白大道,就可以了解一切是非的言論,皆屬虛幻,這就好像一個環子中間的空洞一般,是非由此循環不已,變化無窮。因此,要停止是非之爭,人我之見,莫若明白大道。
用我的指頭去比別人的指頭,對我來說別人的指頭似乎有什麼不對,若用別人的指頭來比我的指頭,對別人來說我的指頭又有些不對了。用這匹馬做標準去比那匹馬,自然這匹馬為「是」,那匹馬為「非」;若用那匹馬做標準來比這匹馬,那匹馬又為「是」,這匹馬又為「非」(即如果把不同類合為一,所謂不同的地方就不存在了)。像這樣以己為是,以彼為非的觀念,其實並無多大差異。
明白天下沒有一定的是非,指和指,馬和馬又有何是非之分?指頭乃是天地中的一體,馬乃是萬物中的一物。以此類推:用天地比作一個指頭,把萬物比作一匹馬,那麼天地萬物又有何是非?
自以為可,就說可,自以為不可,就說不可;因為有了人行走,才有了道路;因為有人的稱呼,所以才有名字,而所謂對與不對的觀念,還不都是人為的?
萬物開始時,固然有對有不對,有可有不可,但在萬物形成後,人為的「是非」觀念,便構成了許多一正的名稱,而其名稱的更變,本無一定,所以說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譬如細小的草莖和巨大的屋柱,醜陋的女人和美麗的西施,以及各式各樣詭幻怪異的現象,從道的觀點看起來,都是通而為一,沒有分別。分開一物,始可成就數物,創造一物,必須毀壞數物。所謂成就是毀,毀就是成。萬物本就無成也無毀,而是通達為一的。
只有達道的人才能了解這通而為一的道理,因此他們不用辯論,僅把智慧寄託在平凡的道理上。事實上,平凡無用之理卻有莫大的用處,其用就在通,通就是得。這種無心追求而得的道理,和大道已相差無幾。
雖然近於道,卻又不知所以然而然。因此未曾有心於道,一任自然的發展,方才是道的本體。(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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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相對論,循環論及宇宙變化的原則,請參看40章老莊哲學的基本思想和實際的學說,老子所有的反面論都源於此。
河伯說:「如何區別物體外部和內部的貴賤和大小呢?」
北海若說:「從道的立場來看,萬物沒有貴賤之分;從物的立場來看,物類都是貴己而賤人;從世俗的立場來看,貴賤起自外物而不由自己;從差別的眼光看,萬物自以為大的,便是大,自以為小的,就是小,那麼萬物便無所謂大小之別。如果知道天地像一粒稊米,毫末像一座山丘,萬物的差別也就不難區分了。
「從功用方面來看,依照萬物自認其有無存在為標治,大凡和他們相對地萬物,其功用也是相對的,譬如箭因為有用處,盾牌也就有了用處,再者,我們知道東、西方向是相反的,但是如果沒有東方,就不能定出西方在那裡,由此可知其區分乃是相對,而非絕對。
「由眾人的趣向來看,如果依隨別人所說的對錯為標準,別人說對就是對,別人說錯就是錯,也就是沒有對錯的區分。以堯和桀自以為是而視對方為非這點看來,人心的傾向便已明顯地表露出來……
「所以有人說:『為什麼不取法對的摒棄錯的;取法德治,摒棄紛亂呢?』這乃是不明白天地萬物之情的話啊!就像只取法天,不效法地,只取法陰不效法陽一般,顯而易見,這是行不通的。可是大家仍不停地說著這句話,如果不是愚蠢沒有知識,就是故意瞎說了。」(莊子外篇第十七章秋水)
河伯:「那麼,我以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可以嗎?」
北海若回答道:「不可以。因為萬物沒有窮盡,時間沒有止期,得失沒有一定,終始也無處可尋。所以有大智慧的人觀察事物由遠及近,不會只偏看一處的。
「他們知道萬物沒有窮盡,所以不以小為少,不以大為多;知道時間沒有止境,所以不因未看到遙遠的事物而煩悶,不因與現代接近而強求分外的事;知道得失沒有一定,所以雖有得並不歡喜,雖有失也不憂愁;知道終始無處可尋,所以不把生當作快樂,也不以死為禍患,因為他們明白生死是人所共行的平坦大道。」(莊子外篇第十七章秋水)
假定有一些言論,和我所說的言論比較,是一類也罷!不是一類也罷!不管是不是同類,既然都是言論,也就是同類了。那麼這些言論和我所說的言論便沒什麼區別。
大道本難用言語形容,但是,如今於無可說中,姑且還是說說吧!
凡物各有開端;有的尚未開始,有的雖開始卻未曾顯露,有的連「導致開始」的事理都不曾具有;有的說言語是實有的,有的說它是虛無的,有的不曾說出「言語有無」的爭論,有的連「言語是實有或虛無」的念頭都不曾起過。但是,突然間產生了「言語是實有或虛無」的觀念,這有言和無言二者,究竟是孰有孰無呢?
我既反對言語,現在又不免言語,實在是我所說的話,全無成見和機心,所以雖然有言,又何嘗不是無言?
以形體而論,物有大小之分,若以性質而論,便所謂大小之別,那麼秋天獸毛的尖端都要比泰山大了;再以彭祖為例,由形體來說,命有長短的區別,但若以精神而言,便沒有長短的區別了,那麼早夭的幼子都會比彭祖長壽。
若以泰山為小,天下便沒有了大,若以秋天的獸毛為大,天下便沒有小了;若以短命為長壽,天下便無所謂短命,那麼若視彭祖為短命,天下又何來長壽之人?
既然沒有形體大小、壽命的長短,天地之壽再長,也不過和我同生罷!萬物種類雖多,我也能和他們和平共處,且合為一體。萬物既能通為一體,又何須言論為助?但是既然我說它「合而為一」,不是又有了言論?
道是渾然一體,沒有名稱,倘使稱它「渾然一體」就等於給了它一個名稱,這個名稱和道的本體加起來,便形成了二個數目,有了一個名稱,又產生了相對的名稱,這兩個名稱和道的本體加起來來,就形成了三個數目。由此類推下去,即使精於數學的人都無法分清這些數目,何況是普通的人?
言語本無機心,一旦有了機心,便已生出三個是非的名稱,至此想再加詳辯就不容易了。所以不如除去機心和是非的念頭,隨順自然以定行止,要知大道是無處不有的。
道本無界限,這論本無是非。但是一有了「是非」之見後,言語就被畫分出界線,那是因為是非沒有一定的準則,言論才會有這麼多不同的種類。到底分為哪幾類呢?有贊成左方的,有贊成右方的,有直述的,有批評的,有解釋的,有辯駁的,有二人爭辯的,有多人爭論的。都因為各持己見,所以才有這八類的分別。
聖人就不是這樣,超出天地以外的理,非言語所能形容,便擱下不談;至於天地以內的事理,也只是隨機陳說,不加評判;有關記載先王事蹟的史書,他也僅給以評議而不爭辯。所謂以「不分」來分清事物,以「不辯」來辨明事物,就是這個道理。
聖人認清了事物,只是存在心裡,眾人卻固執己見,和別人爭辯以顯耀自己。所以說:「辯論的發生,乃是不曾見到大道的緣故。」
大道是不可以名稱的;雄辯者不會用是非之論去屈服人;「至人之人」的仁愛是無心而發的;「清廉之士」的「廉潔」毫無形跡可尋,所以其外表反而沒有謙讓的表示;「大勇之人」不尚血氣之勇,也無傷人之心。
因為道可以稱述就不是真道,辯可以言論就不是大辯,仁要是固守一處就不成其為仁,廉要是有了形跡就不是真廉,勇要是用於爭鬥就不成其為勇。這五者本是渾然圓通的,若一被形跡所拘,就背離了大道。
所以人如果能止於自己所知的範圍內,固守本分,便是達到知的極點。但是有誰知道這不用言語的辯論,和不可稱述的大道呢?若是能夠知道,就已進入了天府。(自然的寶庫)。(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莊子所說「言之無益」和「實知理論」等思想,關係極為密切。「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請參看第五十六章。
下文談論的是莊子時代的名家,特別指「別墨」的代表人物惠施和公孫龍。
譬如,我和你辯論,如果你勝了我,並不表示你所說的就對,我所說的就不對;要是我勝了你,也並不表示我一定對,你一定錯。那麼你我到底誰對誰不對呢?是兩方面都對?還是兩方面都錯?如果你我各執己見,互不相讓,旁人都給鬧糊塗了,還有誰能為我們評判?
若請和你見解相同的人來評判,他必偏向你,我自然不會心服;若請和我見解相同的人來評判,他定偏向我,當然你也不會心服;如果請和兩方見解都不相同的人來評判,兩方全不信服;若請和兩方見解都相同的人,必無一定的言論為主;你、我和第三者既然都不能互相了解,那麼該請誰來評判呢?
辯論的言辭是相對的,既然無法解決是非的爭論,倒不如彼此丟下「相對「的觀念,安守自然的本分,以享天賦的壽命。
什麼叫做安守自然的本分呢?要知是、非、然、否,全是虛妄的,所謂「是」未必是「是」,所謂「然」,也未必是「然」。假若「是」果真是「是」,是非就有了區別;同樣的,若「然」果真是「然」,然否也有了區別。既然有不同,又何須爭辯?
看破生死,所以能忘卻年歲的長短;看透是非,所以能忘掉是非的名義,由此方能遨遊於無窮的空間,寄託心靈於無窮的境界。
有關無為的學說,請參看第三章。
討論無名、無私、無譽等觀念,請參看第五十一章。至於「無為」的思想,在第十、三十四、五十一、七十七章內,均有說明。此教乃是來自對「道」之大、靜、無及復歸為一的瞭解。
原文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語譯
不標榜賢名,使人民不起爭心;不珍惜難得的財貨,使人民不起盜心;不顯現名利的可貪,能使人民的心思不被惑亂。
因此,聖人為政,淨化人民的心思,就沒有什麼自作聰明的主張;滿足人民的安飽,就不會有更大的貪求;減損人民的心智,便沒有剛愎自用的行為;增強人民的體魄,就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裡還會與人相爭呢?
若使人民常保有這樣無知無欲的天真狀態,沒有偽詐的心智,沒有爭盜的慾望,縱然有詭計多端的陰謀家,也不敢妄施伎倆。在這樣的情況下,以「無為」的態度來治世,哪裡還有治理不好的事務?
《莊子》之《天地》
門無鬼問:「有虞氏是在天下平定後去治理的呢?還是天下大亂時去治理的?」
赤張滿稽回答說:「假如天下是太平的,百姓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去治理國家,何必還要有虞氏去做呢?有虞氏之治國,就好像醫生對待病人一樣,頭禿了給假髮,生病了才求醫;又好像孝子拿藥醫治父親一樣。而這些行為正是聖人以為恥辱而不願為的。」
「至德的時代,不標榜崇尚賢人,不任用能人,而天下治。那時的君主像高處的樹枝一樣,默然而無為;那時的百姓和林中的野鹿一般,悠然自得。他們行為端正,卻不認為合乎義;彼此相愛,卻不認為那是仁;待人誠實,不以為就是忠;言行合宜,亦不覺得那是信;互相幫助,更不以為是賜予。所以他們的行為無跡可尋,他們的行事也沒有被記載下來或廣傳世間。」(莊子外篇第一章天地)
《莊子》之《人間世》
孔子對顏回說:「你曉得德為什麼放蕩,智為什麼外露嗎?德之所以放蕩,是因為好名;智之所以外露,是因為爭勢。好名是攻擊的主因,用智是爭勝的器具,這兩個都是有害的凶器,不能用作處世的準則。」
《莊子》之《駢拇趾》
若是等到鈎子、繩子、規矩來矯正,繩子來綑綁,膠漆來黏牢,便已損害了物的本性;若以奉行禮樂,假仁假義來安撫天下人心,便是損害了人的本性。
天下萬物均有其本性,所謂:不以鈎彎曲,不借繩拉直,不用規畫圓,不以矩成方,不靠膠黏附,不用繩綑綁。因此,天下萬物自然而生,自然而得,卻又不知從何所生,因何而得。這是古今不二的道理,人力又何能毀損其分毫?
既然如此,那麼仁義又為什麼要像膠漆繩索一樣地摻雜在道德的領域裡呢?這不是在使天下人迷惑嗎?小的迷惑,只是使人迷失方向的迷惑,大的迷惑,卻會讓人迷失本性,怎麼知道會有這種情況呢?
自從舜以仁義號召天下,擾亂天下後,世人莫不爭相行仁行義,這不就是因仁義而改變了本性的鐵證嗎?
所以,視力敏銳的,就會迷亂五色,過度修飾外表,像那青黃相錯的彩繡一般,炫耀了人眼,這正是離朱造成的迷惑。聽覺聰敏的,便混雜五聲,擾亂六律,那金、石、絲、竹、黃鐘、大呂的聲音不就是如此雜亂嗎?這又是師曠迷惑了眾人。
標舉仁義,顯耀己德,損害本性以求名聲,使天下百姓交相追求仁義之法的人,除曾參、史鰌外,還會有誰?而楊朱、墨翟等人更善言詭辯,廣集一些無用的言語,斷章取義,專務「堅、白、同、異」之說,勞精傷神,以求那沒有實用價值的理論。他們追求的不過是旁門左道,而非天下的正道!所謂正道,乃是不失本性的自然之理啊!
若能保有本性,就是足趾相連,手有六指,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自然更不會認為長是多餘,短是不足了。
小鴨的腿雖短,若硬要把它接長,它倒反要憂愁起來,鶴鳥的腳雖長,若強把它砍斷一截,它反要悲哀了。因此,本性是長的,不要縮短它,本性是短的,也不必接長它,一任它自然發展,就沒有什麼可憂愁的了。
至於仁義,不也是本性嗎?那些仁人為什麼還要處心積慮地去追求仁義呢?……
現今世上的仁人,無時無刻不在愁思天下百姓的憂患,而不仁的人,卻又拼命追求富貴,如此看來,仁義豈非也是出於本性?但自三代以後,天下又何以為此喧嚷不清、奔走不停呢?(莊子外篇第八章駢姆)
《莊子》之《在宥》
只聽說以無為寬厚待天下,沒聽過以有為治理天下的。行無為,恐怕天下人忘了他的本性;為寬厚,是怕天下人喪失了本德。假如世人能不忘本性,不失本德,還用得著治理嗎?
從前堯治理天下時,使天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卻沒有給他們平靜,桀治理天下時,使世人過著憂愁痛苦的生活,毫無歡樂可言。平靜、歡樂是世人的本性,如果不能使天下人得到平靜與歡樂,便是損害了百姓的本性,以此行為治理天下,國家豈能長久存在?
人過於喜悅,就會傷陽氣,過於憤怒,又會傷害陰氣;陰陽二氣不調,四時也就不順,寒暑的氣節亦隨之不和,這樣恐怕會有傷人體。它會使人喜怒失常,居處無定,思慮不安,以致行為失去準則,矯情詐偽從中而生,因而有了曾參、史鰌和盜跖的善惡之行。
善惡既顯著,賞罰自是避免不了,這樣的話,就是用盡天下的寶藏也不足以賞善,用盡天下的斧鉞也不足以罰惡,即使天下再大,又怎能供應這無窮盡的賞罰啊!自三代以後,統治天下的,爭相以賞罰為治理天下的手段,百姓哪還有机會使自己的性情達到寧靜的境界?……
所以君子如果不得已而統治天下,不如無為,無為而後天下百姓的性情才可以達到寧靜。因此,那些視自身的安寧較治理天下重要的人,就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愛自身較治理天下為先的人,也就可以治理天下了。
君子若能「不傷害身體,不顯耀聰明;靜待無為而自然有威儀,沉默不言而後道德臨至,精神有所歸向以使動作自然合乎天理,從容無為而使萬物能自在遊動」的話,那又何必去治理天下呢?(莊子外篇第二章在宥)
關於無為之教和為道的學說,在第六章之一和第三十七章之一中有詳細的說明。
原文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語譯
道體是虛空的,然而作用卻不窮竭。其深厚博大的情況,好似萬物的宗主。它不露頭芒,它以簡駕馭繁,在光明的地方,它就和其光,在塵垢的地方,它就同其塵。不要以為它是幽隱不明的,在幽隱中,卻儼然存在。像這樣的道體,我不知它是從何而來。似乎在有天帝以前就有了它。
下文為「道之德」—寂靜、神奇—最初的描寫形態,藉想像的孔老會談詳述之,其中還提到老、莊思想的基礎—周而復始學說。
《莊子》之《知北遊》
孔子問老聃:「今日有暇,特來請教什麼是至道?」
老子回答:「你先將心靈洗淨,知識摒除吧!因為道是深幽不表達的。雖如此,我還是把大略的情況說給你聽。
顯明的東西來自看不見的東西,有形來自無形,精神來自大道,萬物起自形體,所以九竅的動物胎生,八竅的動物卵生。它們生下來的時候沒有形跡,死後也無局限;沒有出來的門戶,也沒有靜息的歸宿。它們站立的地方正是天地的中央,四面通達,廣博而自在。
順應『大道』的人,四肢強壯,思慮通達,耳聰目明,不以憂愁苦其心,一味順應萬物。若沒有至道,天就不能高大,地就不能廣博,日月也不能運行,萬物更無法壯大。
此外,學問淵博的人不必有真知,辯論的人也不必有智慧,因為這些都是被聖人摒棄的東西,只有那增加了的並不見得增加,減損了的也看不見得減損的大道,才是聖人所珍貴的。
道之深,像大海一樣,反覆推播永無止境,運轉萬物永不疲乏。與此相比,君子之道只不過是一些皮毛啊!像這樣被萬物所依而不覺疲乏的,就是至道。」(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
「挫其銳,解其紛」的思想,重複出現在第五十二、第五十六章內,請參考第五十六章。
原文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語譯
天地無所偏愛,純任萬物自然生長,既不有所作為,也不經意創造,因此它對於萬物的生生死死,好比祭祀時所用的草紮成的狗一樣,用完以後,隨便拆除,隨便拋棄,並不去愛惜它。
同樣的道理,聖人效法天地之道,把百姓看做芻狗,讓百姓隨其性發展,使他們自相為治。天地之間,實在像一具風箱一樣!沒有人拉它,它便虛靜無為,但是它生風的本性還是不變的,若是一旦鼓動起來,那風就汩汨湧出了。天地的或靜或動也是這個道理。
我們常以自己的小聰明,妄作主張,固執己見不肯相讓,實在說來,言論愈多,離道愈遠,反而招致敗亡,倒不如守著虛靜無為的道體呢!
「天地不仁」、「聖人不仁」—這些令人困惑的言辭,莊子解釋得極為清楚,其義為:
(1)老子一貫的道觀:道為萬物之上,其運行時,無私又公正,與基督教所謂的上帝迥然而異。站在中立的立場來說,道似科學鐵面無私,毫無人情可談。
(2)老莊認為:道對萬物皆有仁。在莊子的作品中,孔子的「仁義之教」常在有意無意間遭到他的攻擊。因為,在無善的世界裡,不知哪是「仁」,卻要人們行「仁」,亦不知哪是「義」,卻要人們行「義」。
(3)莊子強調人類的真愛,優於孔子所說「局部的人倫之愛」。
《莊子》之《大宗師》、《齊物論》、《則陽》
許由(堯時代的高潔之士)將道描述為他的老師,說:「我的老師,我的老師啊!他像秋天的嚴霜,使萬物凋零,並不以為所行是『義』;恩澤及於萬世,也不以為『仁』;他比上古先存而不自以為老;覆載天地,雕刻眾形,而不以為那是技巧。在道中你必會找到他的。」
所以聖人用兵,雖滅了敵國,卻未失人心;恩澤施於後代,非為愛人。……有私親,就不是仁人。(莊子內篇第六章大宗師)
大道是不能稱述的,大辯是沒有言論的,大仁的仁愛是無心的。因為,道要是稱說了就不是真道,辯要是有了言論就不是大辯,仁要是固守一方就不是真仁。……(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商朝太宰蕩向莊子問仁的道理。
莊子說:「虎狼也有仁道。」
「這話怎麼說?」
莊子回道:「虎狼父子相親,不就是有仁嗎?「
太宰蕩說:「虎狼相親的仁太淺了,請問至仁是怎樣的呢?」
莊子說:「至仁沒有『親』的關係。」
太宰又問:「我曾經聽說,不親就是子不愛父,子不愛父便是不孝;至仁會是不孝嗎?」
莊子答道:「不是的。你所說的孝不足以說明它的含義。事實上,這並不是孝不孝的問題,而是比孝還要高的境界。」
如果只給天生麗質的人一面鏡子,而不告訴他,那麼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美。但是,說他不知,他似乎又有所知;說他不曾聽別人談過,似乎又有所耳聞。因此,他的美沒有減損,人們對他的喜愛也永無止境,這乃是本性使然。
聖人愛人,是別人為他形容的;要是不告訴他,他就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愛人。但是,說他不知,他似乎又有所知;說他不曾聽別人談過,似乎又有所耳聞。因此,祂的愛沒有減損,人們安於其愛也永無止境,這同樣也是本性使然。(莊子雜篇第二五章則陽)
《莊子》之《天地》、《齊物論》
莊子說:「道是寂靜不動,澄清不雜的。……一出一動,萬物都緊跟在後。……沒有形狀可看,沒有聲音可聽,但在無形中,似乎又有實體存在,在無聲中,似乎又有聲相和。」(莊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
灌水進去不見滿,取水出來不見乾,而且不知其源流何處,這就叫做葆光。(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原文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
語譯
谷神即虛無而神妙的道,玄牝指變化是永不窮竭的。它能產生天地萬物,所以稱為「玄牝」。這幽深的生殖之門,是天地的根源。它的體至幽至微,連綿不絕地永存著;而它的作用,愈動愈出,無窮無盡,自天地開闢以來,迄今如此。
《莊子》之《知北遊》
天地有大美,然而卻不言語;四時有明顯的季節,然而卻不議論;萬物有生成的道理,然而卻不說話。聖人推原天地的大美,通達萬物的道理,因此至人、聖人人均無為,只是效法天地的自然法則而已。
道的神明是極其精妙的,它能與萬物合為一體,而萬物的生死、形態,卻隨自然而變化,所以並不知道它的根源在哪裡?只知它從古以來就自然地生存著。
但,天地四方雖浩大無比,卻從未離開大道而獨存;秋天獸類剛生的毫毛,雖微小至極,卻能依靠大道而自成形體。由此可知天下萬物浮沉變化,不會永遠都是那樣的。
同樣地,陰陽四時按照自然的規律循序運行,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沒有形跡,卻又有其妙用,萬物受它化育,卻不自知,這就是道的本根。懂得這個道理,便可觀察自然的天道了。(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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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道之德」大都顯現出來:道是萬物之母,不能名,更不能言;它出之有形,入於無形;既不行,又不言,是深不可測的眾生之源;它公正無私(請參閱第七章),它無所不在(請參閱第三十四章之二)。
其周而復始運作的原則(請看第四十章),產生了相對論,也湧出了成敗、強弱、生死等反論思想。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原文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
語譯
自古至今,天還是這個天,地還是這個地。天地所以能長且久的緣故,乃因它不自營其生,所以才能長生。聖人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常把自身的事放在腦後,但是他的收穫卻遠遠超出他的本意。這還不是因為他遇事無私,故而才能成就他的偉大嗎?
《莊子》之《則陽》
少知問太公調說:「什麼叫做丘里的言論?」
太公調說:「丘里,是集合十姓百人,自成一個風俗的單位。它聚合了許多不同的成為相同,又把相同的分散為許多不同。就好像以馬的各部分來認馬一樣,分散的馬只是個體的一部分,不能稱為馬。所謂的馬,是聚集了身體各部分形成的軀體而言。」
所以山丘是聚積小的才變成高大,江河是匯集了許多小溪才成為大川,天下的形成,乃是偉人並合了四面八方所致。了解這個道理,外便不會堅持成見,內更不會摒棄有道的本性。
四時有不同的季節,天不偏私去改變它,所以才能完成一個週年;百官有不同的才能,國君不偏愛哪一人,所以國家才能太平;文武才俊之士的名銜,不是百官所賜,所以德行才能具備;萬物有不同的條理,因為無私,所以大道才沒有稱謂;沒有稱謂,所以能無為,能無為也就無所不為了。
時序有終始,世情有變化,禍福有循環,它們都各自追尋自己的目標。如果勉強改變它們的本性,只會導致雙方迷失正道,對萬物並沒有什麼好處可言。
道就好像大澤一樣,各種木材由此而長,再以大山為例,木、石不同卻聚集一處,合於一堂。這就叫做丘里的言論。」(莊子雜篇第二五章則陽)
《莊子》之《大宗師》
天地包容,承載萬物,沒有絲毫的私心。(莊子內篇第六章大宗師)
《莊子》之《天地》
莊子說:「覆載萬物的道何其偉大啊!君子不拋棄主見是體會不出的。抱無為的態度去做,便稱為『天』;以無為的言辭來表達,稱做『德』;愛人無私,施恩萬物,叫做『仁』;視不同的萬物為同體,稱為『大』;行為沒有形跡,叫做『寬』;具備所有事物的不同點,便稱為『富』。」
因此,持守的大小事物有順序便是有『條理』;
綱紀既行便有『力』;
順應大道,則有『備』;
不因外物而動心挫志,就是『完人』了。
君子一旦明白了這些道理,其心便能包容萬物而無所遺漏。到時,他寧願把金子藏在深山,珠寶藏在大海裡,也不會藉重它去求利的。
此外,他不會再苦心求取富貴,更不喜歡長壽,不哀傷夭折,不以顯達為榮,不以窮困為憂,不把世俗的財利佔為己有,不認為君臨天下是自己的榮耀。因為,當他忘掉物我的分別,與萬物同歸於一時,生死榮辱對他而言便沒什麼不同了。(莊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
關於「有己」的思想,請看第十三章的說明。
原文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語譯
合於道體的人,好比水,水是善利萬物卻又最不會與物相爭的。他們樂於停留在大家所厭惡的卑下地方,所以最接近「道」。
他樂與卑下的人相處,心境十分沉靜,交友真誠相愛,言語信實可靠,為政國泰民安,行事必能盡其所長,舉動必能符合時宜,這是因為他不爭,所以才無錯失。
若對照研究老莊的著作,不難發現兩人最大的不同點就是「不爭」的觀念。正如序文所指,老子最有代表性的學說是不爭、謙恭、涵養及就低位(如水),他曾利用不少篇幅來談論。
然而,要在莊子的作品中找到和這個相同的觀點,不但不容易,甚至可說是不可能。所以人們常誤以為莊子比名家更強調雌性的精神。其實,老子以「水」作為柔弱、就低位等智慧之象徵,也正是莊子口中的「精神寧靜」。請參考序文。
《莊子》之《刻意》、《德充符》
形體勞苦不休息就會疲憊,精力耗用不停止就會疲勞,疲勞導致精力的枯竭。如同水一樣,水不混雜就清澈,不擾動就平靜,但是如果閉塞它而不讓它流動的話,就不能清澈了。這種平靜隨著自然運作的現象,便是天德之象。
沒有一樣東西能比水還要平坦,必定要用水作法則。靜止的水,外無水波,內裡透明。人心也是如此,如果內心能保持平靜,便不會被外物動搖。(莊子內篇第五章德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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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認為精神和物質是不同的。儘管他贊同人類的精神在無形的世界中徘徊,但對生活上的問題卻並未忽視。這些問題是:「某些事是不能被幫助的。不助的態度就是聖人的態度。」這種態度也正是忍耐、謙虛的美德。
《莊子》之《在宥》、《知北遊》
萬物雖賤,卻又不得不任其自然去發展;百姓雖卑,卻又不能不順從;世事雖不明顯,卻又不能不參與;言教雖不適當,卻又必須去陳述;義理離道雖遠,但不能被拋棄。
仁愛雖有偏私,卻又不得不推廣;禮章雖繁雜,卻又不能不加強;德行雖與世相和,卻又不能不自立;大道雖是一體,卻又不得不變化;天道雖神秘不可知,卻又不得不行。
所以聖人觀察天地的妙理,並不以人力去助長自然,也不故意去行德,他的行為符合大道而不是出自預先的計謀,應合於仁而不自以為有恩,接近義理而不自以為受到重視。
他應接禮儀而不拘泥,接觸世事而不辭讓,以自然的法則齊一萬物而不致紛亂,依恃百姓而不輕用其力,因任萬物而不離其本源。
世間的事物有不值得做的,也有非做不可的,這本是自然的道理。那些不明白大道的人,是因為他的德行還沒有達到純一的境界,因此他所做的事也常常遭到阻撓。那不明大道的人啊,實在可悲!
什麼是大道?所謂的大道有天道和人道之分。無為而受尊崇的是天道,有為而致紛亂的是人道;主宰萬物的是天道,飽受役使的是人道。天道和人道,差別極大,不可不詳加體察。
調和而順應它,便是德;無心而順應它,就是道了。(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
原文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
語譯
若是自滿自誇,不如適時而止,因為水滿自溢,過於自滿的人必會跌倒。若常顯露鋒芒,這種銳勢總無法長久保住;因為過於剛強則易折,慣於逼人必易遭打擊。
金玉滿堂的人雖然富有,卻不能永久保住他的財富;而那持富而驕的人,最後必自取其禍。只有功成身退、含藏收斂,不自滿、不自驕的人,才合乎自然之道。
《莊子》之《徐無鬼》
世上有自以為是的人,有偷安自喜的人,有身體傴僂的人。
所謂自以為是的人,便是只學習了一位老師的學說,就揚揚得意地說自己已經很充實了,卻不知道宇宙開始時是什麼都不存在的。
偷安自喜的人,在豬毛稀少的地方為居,便以為是廣闊的宮室、寬闊的庭院了。他們藏身在豬的兩股、乳腋、腳肘和胸懷間,自以為找到了安全的處所,卻不知一旦屠夫舉起手臂,放火燒豬的時候,自己便和豬一起葬身火海。這是和環境同進,又和環境同亡的一類。
至於駝背的人,就是舜了。羊肉不喜歡螞蟻,但螞蟻卻很愛慕羊肉,這是因為羊肉有羶味的緣故。舜就像羊有羶味一樣,因此百姓愛慕他就好像螞蟻喜愛羊肉一般,所以他三次遷都,百姓都跟隨其後。他所治理的鄧,現在已經有十萬多戶人家了。
堯聽到舜的賢能,便把他派到沒有開發的地方,希望他替百姓帶來恩澤。舜被派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耳目也已衰退,但是他卻不能退休歸養。所以說,舜就是身軀傴僂的人。(莊子雜篇第二四章徐無鬼)
《莊子》之《盜蹠》
滿苟得說:「無恥的人大多富有,言過其實的人大多顯達。」(莊子雜篇第二九章盜跖)
《莊子》之《外物》
儒者為了研究詩書禮樂而去掘古墓。
大儒傳話下來說:「天快亮啦!事情辦得如何?」
小儒說:「還沒把死者的裙子短襖脫下來。不過我們在他嘴裡看到一顆珠子。古詩上面記載說:『青翠的麥子,生在土坡上面。』這個人活著不周濟別人,死後含顆珠幹什麼?」
於是,捏著死屍的鬢發,按著屍體的胡鬢,用鐵鎚敲著他的下頜,慢慢分開兩腮。他們的動作非常謹慎,唯恐會損壞屍體口中的珠子。(莊子雜篇第二六章外物)
《莊子》之《列禦寇》
正考父(孔子十代祖)一任士職,就曲著背;再升大夫,就彎著腰;最後擔任卿職時,就俯著身順著牆走路了。他這樣地謙卑,哪裡還有人敢侮辱他?
如果是一般的凡夫俗子,一上任士職,就開始自命不凡;再任大夫,便在車上輕狂起來;一旦擔任卿職,便自稱長者了。(莊子雜篇第三二章列禦寇)
《莊子》之《讓王》
楚昭王棄國逃亡,屠羊說也跟著昭王出走。昭王返國,要獎賞跟隨他的人。但等到找到屠羊說的時候,屠羊說卻說:「大王失國的時候,我放棄了屠宰的工作。現在大王回國,我的工作已經恢復,又何必說什麼獎賞呢?」昭王堅持要他接受。
屠羊說又說:「大王失國,不是我的罪過,所以我不該接受詛罰;大王返國,也不是我的功勞,所以我也不敢接受獎賞。」昭王便宣召他進宮相見。
但是,屠羊說拒絕了,並且說:「楚國的法律是必定要有特殊功勞的人才得晉見大王的,現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衛國家,勇力又不足以消滅敵人,怎敢妄自覲見大王呢?而且,當吳國軍隊入侵郢都的時候,我因為害怕而逃避他鄉,並不是有意追隨大王的。如今大王要廢置法律召見我,實在是很不合理的啊!」(莊子雜篇第二十八章讓王)
原文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語譯
你能攝持軀體,專一心志,使精神和形體合一,永不分離嗎?你能保全本性,持守天真,集氣到最柔和的心境,像嬰兒一樣地純真嗎?你能洗淨塵垢、邪惡,使心靈回復光明澄澈毫無瑕疵嗎?你愛民治國,能自然無為嗎?你運用感官動靜語默之間,能致虛守靜嗎?你能大徹大悟,智無不照,不用心機嗎?
這些事如果都能做到的話,便能任萬物之性而化生,因萬物之性而長養。生長萬物而不據為己有,興作萬物而不自恃己能,長養萬物而不視己為主宰。這就是最深的「德」了。
《莊子》之《庚桑楚》
南榮趎帶著糧食,走了七天七夜,到達老子的住所。
老子問他說:「你從楚國來的嗎?」
南榮趎回答:「是的。」
老子又問:「你怎麼和這麼多人一起來?」
南榮趎吃驚地回頭看了看。
老子笑了笑說:「你不知道我所說的意思嗎?」
南榮趎羞愧地低下頭,然後嘆息一聲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的問題,也忘了自己此來是要問什麼?」
老子懷疑地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南榮趎回答:「有件事很叫我煩惱。如果我不求知,人家說我愚蠢,如果我得到了知識,反而使自己傷腦筋;如果我不學仁,會害人,行了仁,又擔心違背大道;若說我不行義,會傷人,行了義又憂愁自己會違背本性。我該怎麼做才能避免這些困擾啊?這就是我老遠趕來向你請教的原因。」
老子說:「剛才我看你眉目間的神態,就已經了解大半,現在聽你這麼一說,就知道我所想的沒有錯了。你的樣子看起來既像失去雙親的孤兒,又像拿著小竹竿去探測大海的人。唉!你已經失去了自我。雖然你想恢復自己的本性,但是又不知道從何做起,所以你的心才會這麼混亂,我實在為你感到難過。 」
南榮趎回到家中,拋棄那些擾他的俗事,專心致力於道德方面的修養。十天後,他仍然覺得心裡鬱悶,於是又來見老子。
老子說:「你已經洗淨了本心,所以體內已充滿了精氣,但是你的內心還存有一些系累,這就是導致你煩惱的因素。請記住,當你的耳目受聲色引誘時,不可去控制它,應該不用心智來平息耳目的紛擾。」
「當你的心智被物慾所繫時,千萬不要控制它,一定要盡力斷絕心神的活動。耳目心智被外物所擾,即使有道德的人也不能自持,何況那仿效大道而行的人?」
南榮趎說:「有個人病了,他的鄰居去看他,病人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了鄰居,但是來探望他的人並沒有因為聽到了病情就使得自己也生病。而我聽了你的大道,倒像是吃藥反而加重了病勢。你還是告訴我一些保全本性的常道吧!」
老子說:「要知道保全本性的常道,先得問自己有否離本性?能使本性自得嗎?能不必卜筮就知道吉兇嗎?能安守本分嗎?能不追求外物嗎?能不仿效別人而求於自己嗎?能無拘無束嗎?能隨順物性嗎?能像赤子之心嗎?」
「赤子整天號哭,聲音卻不嘶啞,這是心氣和順的極致;整天握拳而不拿東西,這是德行自然的結果;整天看而眼珠不動,這是看不偏向的結果;走路沒有目的,停下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只是隨順外物,與之同浮同沉罷了,而這就是保全本性的常道。」(莊子雜篇二三章庚桑楚)
《莊子》之《人間世》
心裡誠直的和天理同類(天徒),既和天理同類就知道:人君和我無分貴賤,全屬天生。……人們將稱我為「童子」,它的意思是「和天同類」。
外貌恭敬的和人同類(人徒)。有人手持朝笏,跪拜鞠躬,行人臣之禮,一般人就說:別人都這麼做了,我敢不做嗎?做別人所做的事,別人自不會憤世嫉俗,這叫做「和人同類」。(莊子內篇第四章人間世)
原文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語譯
三十根車輻匯集到一個轂當中,有了車轂中空的地方,才有車的作用;否則車軸便無處安插,車也不能轉動了。糅合陶土成為器具,有了器皿中空的地方,才有器皿的作用;否則器具便失去了用處,連一點東西也不能包容。開鑿門窗建造房屋,有了門窗四壁中空的地方,才有房屋的作用;否則也就毫無用處可言了。如果明白這種道理,就知道「有」給人便利,「無」發揮了它的作用;真正有用的所在,還是在於虛空的「無」。
《莊子》之《外物》
眼睛明敏便看得清楚;耳朵靈敏便聽得明白;鼻子通暢可以聞氣息;嘴巴通徹可以嘗美味;心裡通達,思路便暢行無阻;智慧透徹,便已到達德的境界。
道是不可以壅滯的,壅滯了就要梗塞,梗塞不止,結果行為必定狂妄,終致互相踐踏,互相攻擊,禍害從此生起。凡物有知覺的,都靠氣息週轉不停;假使氣流不暢,並不是天的過失,因為天生萬物,都以孔竅通氣息,又怎會阻塞氣流?是人的聲色嗜欲,阻塞了那條通道啊!
人肚裡是空虛的,所以能容納胎兒;心地必須空虛,方可安容天機。例如房屋沒有空餘的地方,婆媳難免有所爭吵。人也是一樣,心地若不空虛,六情自會互相爭奪。至於看見深山叢林就覺得清爽可喜,則是由於平日心胸狹窄,心神不適所致。(莊子雜感第二六章外物)
《莊子》之《外物》、《徐無鬼》
惠子對莊子說:「你所說的話毫無用處可言。」
莊子回答說:「知道無用就可以和他談有用的道理。廣大無邊的地,人所使用的,不過一塊立足之地而已,其餘沒有用到的地方還多著呢!若將立足以外之地盡掘到黃泉,那麼對於那塊有用的地而言,還有用嗎?」
惠子說:「沒有用了。」
莊子說:「那麼,沒有用處的用處不是就很明顯了!」
腳所踩的地方雖然只是像鞋子那麼大的一塊地,但他還是必須靠他沒有踩著的地方繼續遠行。
《莊子》之《達生》
精於手藝的人,不用規矩就可以畫圓或直線,那是因為他的手指和使用的工具已化合為一,可以專心致志而不受拘束。因此,忘了有腳的存在,鞋子穿起來就舒適了;忘了腰的存在,皮帶束上也舒適了;忘了是非的存在,心情自然也隨之舒暢起來。
心志不變,便不會受外物的影響,所在之處則無不安適。一旦覺得安適,就再也不會覺得不安了,那是因為「它」—道,是忘了安適的「安適」。(莊子外篇第一九章達生)
討論「無用的樹之有用」的思想,請參閱第二十二章之三的說明。
原文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語譯
過度追求色彩的享受,終致視覺遲鈍,視而不見;過分追求聲音的享受,終致聽覺不靈,聽而不聞;過分追求味道的享受,終致味覺喪失,食不知味;過分縱情於騎馬打獵,追逐鳥獸,終致心神不寧,放蕩不安;過分追求金銀珍寶,終致行傷德壞,身敗名裂。
所以聖人的生活,只求飽腹,不求享受,寧取質樸寧靜,不取奢侈浮華。主張摒棄一切外物的引誘,以確保固有的天真。
《莊子》之《天地》
喪失天性的五種要素是:一為五色,它迷亂了眾人的眼睛,使他們所見不明;二為五音,它迷亂了眾人的耳朵,使他們的耳朵不聰;三為五臭,它熏迷了眾人的鼻子,使他們鼻塞不通而傷到額頭;四為五味,它污濁了眾人的口舌,使他們食不知味;五為慾望,它混亂了眾人的心扉,使得他們心情浮動而急躁。這五種因素擾亂了我們的生活,而楊朱和墨翟還認為這是有得的表現。
但是他們口中的得,並非我所說的「得」,因為有得就有困,這樣的得可以稱為「得」嗎?如果是的話,那被人養在籠中的斑鳩和鷂鳥,也可以說是「得」了。
如果一個人的內心為聲色慾望所塞,形體為皮帽、鷸冠、搢笏、大帶、長裙所束,還自以為得,那麼被反綁臂指的罪人和困於籠中的虎豹,也可以說是自得了。(莊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
《莊子》之《徐無鬼》
風吹過河,河水就有損失;太陽曬河,河水也有損失。假如讓風和太陽與河水相守,若河水自以為沒有損失,那是因為有水不斷流過來的緣故。
所以水固守著泥土,影固守著形體,物物也彼此相繫。因此,眼睛想要過度求明,耳朵想要過度求聰,心意過度追逐外物,便會導致傷害。危害一形成就來不及改變,反而會逐漸滋長叢生。(莊子雜篇第二四章徐無鬼)
《莊子》之《駢拇趾》
三代以來,人莫不因外物而改變了自己的本性;小人為利犧牲,讀書人為名犧牲,官吏為家犧牲,聖人則為天下而犧牲。這些人的事業不同,名聲各異,但他們損害本性,犧牲自身的精神卻是一致的。
譬如說:有臧和穀兩個人去牧羊,他們都失去了羊群。問臧怎麼丟了羊的?他說是在讀書。問谷怎麼丟掉羊的?他答說因為賭博。兩個人失去羊的原因雖不同,但結果(都失掉了羊)卻是相同的。(莊子外篇第八章駢姆)
原文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上,辱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可以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託天下。
語譯
世人重視外來的寵辱,沒有本心的修養,所以得寵受辱,都免不了因而身驚,又因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畏懼大的禍患也因而身驚。
為什麼得寵和受辱都要身驚呢?因為在世人的心目中,一般都是寵上辱下,寵尊辱卑。得到光榮就覺得尊顯,受到羞恥就覺得丟人,因此得之也驚,失之也驚。為什麼畏懼大的禍患也身驚呢?因為我們常想到自己,假使我們忘了自己,哪還有什麼禍患呢?所以說,能夠以貴身的態度去為天下,才可把天下託付他;以愛身的態度去為天下,才可把天下交給他。
人失去本性,乃因五官分心於物質世界所致。一般宗教家認為,要使人類的精神得到解脫,唯有採取無我之教,這也是他們共同的理想。
至於道家的解脫,乃是透過了解自身之無及天地之有而來。明白了這個道理,萬事的幸與不幸,榮或辱都將化成膚淺無義。
「故貴以身為天下者,則可寄於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者,乃可以託於天下。」也出現在第三章之四,若能對照閱讀,將會有更深一層的領悟。
《莊子》之《繕性》
大道本不能瑣碎地去施行,道德原不能心存偏見地去了解。只了解一方,便傷害了德行;只施行一方,也妨害了大道。所以說:「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就好了。」
快樂又保有天性的叫做「得志」。古代所謂的得志,並不是高官厚祿的意思,乃是指沒有比現在再歡樂的愉快而言。如今所謂的得志,指的卻是高官厚祿了。
官爵對人來說,不是天生就有,而是外物暫時的寄放。凡是暫寄的東西,來了不能拒絕,去了也不能阻止。
所以有道的人不因為自己的官爵顯貴,就放縱自己的心志;不因為自己的地位窮困,就抑低自己的身份,以討世人的歡心,而把高官和窮困的快樂視為一體。這樣他才能身居顯貴而無憂無慮,身處困境也無所畏懼。
如果暫寄的富貴離開了就不快樂,那麼在他快樂的時候,其本性的喪失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說:因外物而喪失自己,因世俗而喪失天性的人,便是不分輕重、本末倒置的人。(莊子外篇第一六章繕性)
《莊子》之《知北遊》
有一天,舜問丞說:「道可以佔有嗎?」
丞說:「你的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怎麼能佔有道?」
舜奇怪地說:「我的身體不是我的,是誰的?」
丞答:「是天地借給你的。不但如此,你的生命也不是你的,是天地借給你的沖和之氣;本性也不是你的,是天地借給你的自然法則;子孫更不是你的,是天地借給你的蛻變(若蛇或蟬)。所以動則不知去向,止則不知何為,食也不知其味。這一切的一切,乃是天地運行的陽氣所形成,你怎麼能佔有它啊?」(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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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的觀點,道家產生了「至人無我「的學說:人應「藏天下於天下「,不應在家庭的某個角落裡尋找安全和舒適。所以,人該在道中忘記自己,就好像魚在水中忘記自己一樣。(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大宗師》)。
《莊子》之《逍遙遊》、《在宥》
在小水澤中的雀袥笑大鵬說:「它想飛到哪裡去啊?我飛騰起來,不過幾十丈高就落下,然後在蓬蒿之間翱翔,這樣不是也飛得很自在嗎?它到底要飛到哪裡去呢?」這就是小和大的差別吧!
試看那些其智能可以擔任一官之職,行為能夠號召一鄉群眾,德行可以合乎國君要求的人,不是和小澤中的雀一樣的見識嗎?宋榮子對這些人只有恥笑,又豈會贊同?
然而,宋榮子是怎樣的人呢?假如社會上所有的人都稱讚他,他不會特別得意;世上的人都恥笑誹謗他,他也不會沮喪。因為他能認定內外的分際,辨別榮辱的境界。這種人在世上已經很少見了,可惜的是他還不能達到至德的地步。
那列子乘風而行,真是輕妙極了,過了十五天他才回來,得此風仙之福的人,世上少有。但是,他雖乘風而去,免於步行,卻還要乘風才能飛行,畢竟還得依靠某物(指風)。
至於那掌握天地樞紐、適應六氣變化,遨遊於無窮的宇宙,不受時間空間限制的人,還須倚恃什麼呢?所以說:「至德的人,忘卻自己,無心用世;神明的人,忘卻立功,無心作為;聖哲的人,忘卻求名,無心勝人。「
聖人的教化,就像形和影、聲和響那樣密切。有問的時候,他必盡自己所知道的去答覆。他休息時,寂寥無聲;行動時,又隨物變化無跡可尋;他提挈萬物復歸於自然的本性;遨遊於沒有涯際的境界;往來於無邊無際的地方,與時俱化,無終無始。
以他的形體而論,他和萬物化合玄同,既與萬物同體,就已達到無己的境界。已經無己,哪裡還會有物的存在?認為有物存在的,是古代的君子;認為無物存在的,才是自然的朋友。(莊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
《莊子》之《大宗師》
把船藏在山谷,把山藏在深澤,應該算是很可靠了。可是半夜裡,有個大力士把山谷和深澤都背走了,那藏的人竟還不知道呢!無論收藏大的物件,或小的物件,雖然都可以找到合適的地方,卻不能使它們沒有改變。如果一味地把小東西藏在大東西裡面,結果還是會丟掉的。
天下的理不是一人可以私定的,若將天下的理賦予天下,把屬於天下的藏之於天下,所藏的也就不會丟失了。因為這本是萬物的法則。
如果只具有人形,就高興得不得了,那麼世界上像人一樣具有形體,又能千變萬化的,其歡樂可就無法名之了。所以聖人將心寄託在沒有變化而永遠存在的大道中,沒有什麼歡喜,也沒有什麼悲哀。
能順著壽命的長短、生死的變化而為的人,儘管他還不能忘卻生死的觀念,但也足夠成為人的典範;何況那混合萬物,齊一變化,主宰萬物的道呢?(莊子內篇第六章大宗師)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贅,故混為一。
原文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恍惚。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
語譯
看不見的叫做「夷」,聽不見的叫做「希」,摸不著的叫做「微」。道既然看不見、聽不見、摸不著,又從何去窮究它的形象呢?所以它是混沌一體的。
這個混沌一體的道,按高處說,它並不顯得光亮;按低處說,它也不顯得昏暗。只不過是那樣的幽微深處而又不可名狀,到最後還是歸於無物。這叫做沒有形狀的「形狀」,沒有物體的「形象」,也可稱它為恍惚不定的狀態。
你想迎著它,卻看不見它;想隨著它,也望不見它。秉持著這亙古就已存在的道,就可以駕馭萬事萬物。能夠了解這亙古就存在的道,就知道「道」的規律了。
本篇所談更玄了。相信道不能名、不能解、不能述、不可知的人,對天地之美及其變化之莫測,懷著敬畏、虔誠的態度。然而,對道絕望的人,卻深信道是虛幻不定的。它企圖逃避我們所有的探究和努力,恰似生命最深遠、最基本的問題一樣,也以同樣的方式避開了生物學家。
在明白生命是如何進入「有」之後,正是我們即將發現它的秘密時,然而我們面對的卻是空白。神秘主義者常以神秘的術語談到天地之道及其幻象。但要知道,這種探索的責任不應單由神祕主義者來擔當,而是所有的科學家都應負起這種使命才對。
我相信這種對不知的虔誠態度,將是導致科學家走向接受宗教之路的主因。
而今,敬道的一方把自己投入有形無形的問題,及看不見的因果關係中;絕望的一方只有強迫自己想像一個從未被證實、看見、感覺、聽到的「根」——一個原始的原則,一種力量的泉源及一個決定性始因。
道家口中的道,是不言不行又無時不運行的寂靜行列;是外在活動及寂靜的循環,也是萬物復歸為始與出之有形、入之無形的循環。
如此寂靜、透徹的道之「象」,形成了道家(希望保持本性又不違反道性)的典範。因此,謙卑、寂靜、忘私、無譽等學說,被散播在多變的宇宙中。
《莊子》之《知北遊》、《則陽》
光耀問無有說:「你是有呢?還是沒有?」
光耀得不到回音,便仔細地看了看無有的容貌,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黑暗和空虛。於是他利用整天的工夫來審視無有,其結果仍然是看不見,聽不到,也摸不著。
最後光耀只好嘆息道:「這就是最高的境界了。還有誰能達到這個地步啊?我能夠做到無,卻沒有辦法達到完全沒有,等到要做到完全沒有的時候,反而變成了有。他到底是如何達到這種境界的呢?」
我們看見萬物的生長,卻沒有看見賦予它生命的本根;看見它出現,卻不知它從何出現。人們重視的只是他所知的事物,而事實上他卻是一無所知;唯有那依靠他所不知而得知的人,才是真知。這不是個大疑惑嗎?算了吧!人是不能避免這種情形發生的。這也就是人們(哲學家)常說的:「想是這樣吧!可是真的這樣嗎?」
道是看不見形體、聽不到聲音的,一般人說它深不可測。但是像這樣被議論的道,並不是真的道。
莊子在下面這段寓言中,以一連串相對的形式,來說明「無形」是最有力的真理。
《莊子》之《秋水》
獨腳的獸羨慕多腳的蟲,多腳的蟲又羨慕無腳的蛇,無腳的蛇又羨慕無形的風,無形的風又羨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又羨慕內在的心靈。
獨角獸向多腳蟲說:「我用一隻腳跳著走,說多方便就有多方便。現在你卻有一萬隻腳可以使用,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安排它們的。」
多腳蟲回答說:「你這話就不對了。你沒有看過吐唾沫的人嗎?唾沫噴出來的時候,大點像珠子,小點像細霧,摻雜而出,簡直數都數不清,這都是出於天然的緣故。現在我順著天機而動,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
後來多腳蟲又向蛇說:「我用這麼多腳走路,還不如你沒有腳走得快,這是怎麼回事?」
蛇回答:「我順著天機而動,要腳做什麼?」
然後蛇又向風說:「我用脊背和兩肋走路,還像有腳的樣子,而你刮起風來從北吹到南,完全沒有形體,這是什麼緣故?」
風回答說:「不錯,我刮起風來可以從北海吹到南海,但是卻仍比不過人。人若用指頭指我,我吹不斷他的手指,人若用腳踢我,我也吹不斷他的腳。我只能吹折大樹,吹毀房屋而已。所以我是用小的失敗來成就大勝利,這種大勝利只有聖人才能做到。」(莊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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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並沒有把這篇寓言的後半部寫出來。但是,我們仍不難看出他暗指風(也就是空氣)在羨慕眼睛,因為視力和光線(接近電子和非電子的範圍)跑得比風還快。然而,心在剎那間越過時間,穿過空間,速度甚至比光更快,而其本身卻是無形的。
原文
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强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語譯
古時有道之士是不可思議的,他胸中的智慧,深邃不易解。因為他不易解,所以要描述他的話也只能勉強形容而已。
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冬天涉足河川;警覺戒除的精神好像提防四鄰窺伺;拘謹嚴肅,好像身為賓客;融和可親,好像春風中冰的解凍;淳厚樸實,好像未經雕琢的素材;心胸開闊,好像空曠的山谷;渾樸純和,好像混濁的大水。
試問誰能在動盪中安靜下來慢慢地澄清?誰能在安定中生動起來而慢慢地活潑?唯獨得道的人,才有這種能力。因為得道的人不自滿,才能與萬物同運行,永遠收到去故更新的效果。
因為生命是不朽的,所以道雖不為,而四時行焉,又因它不炫智,不多言,所以成為道家的「心像」。
《莊子》之《大宗師》
古時候的真人,睡時不做夢,醒來無憂無慮,飲食不求精美,氣息深沉有力。真人的呼吸是從腳跟開始用力,一般人只用喉嚨呼吸。當他在討論時,一被人屈服,說起話來不是吞吞吐吐像喉頭噎住似的,便是一副要吐不吐的樣子。人的嗜欲越深,天機就越淺了。這就是一明證。
古時候的真人,不知道喜歡生存,也不知道憎恨死亡,不因降生人世而喜,也不會拒絕死亡的來臨;他們把生死看做極為平常的事,卻能牢記不忘生的來源,不求死的場所;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他們懷著欣然接受的態度,以期重返自然。因為他們知道死亡本來就是生存的開始。這種不用心機違反大道,不用人為勝過天理的人,就叫做真人。
他們的內心無憂無慮,容貌安詳而平靜,額頭更是寬大無比,嚴肅的時候有如肅殺的秋天,溫順又如春臨,喜怒時更好似四時的運轉。他們能順應事物的變化隨遇而安,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胸襟究竟有無極限…
古時候的真人身形高大不動搖,卑躬自謙不諂媚,個性堅強不固執,志向遠大不誇飾。他們的神情歡愉,行為也合乎自然之理。他們待人處事有威嚴但不驕傲,高遠而不受牽制。那沉默的表情,好似封閉的感覺,那無心的模樣,又好像忘記了言辭,即使有什麼言語,也完全沒有心機。
莊子在第八章之一中,把水比做「平」—「平者,水停之盛也」,及靜動交替的「道體」—「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天德之像也。」
《莊子》之《德充符》
孔子:「人不到流動的水面上照自己的影子,而到靜止的水面去照。這個意思就是說,唯有靜止的東西才能吸引那渴求靜止的人。」(莊子內篇第五章德充府)
原文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歿身不殆。
語譯
若是致虛、守靜的功夫達到極致,以去知去欲。那麼萬物的生長、活動,我們都不難看出它們由無到有,再由有到無,往復循環的規則。雖然萬物複雜眾多,到頭來還是要各返根源。回返根源叫做「靜」,也叫「復命」。這是萬物變化的常規,所以「復命」叫做「常」。了解這個常道可稱為明智。不了解這個常道而輕舉妄為,那就要產生禍害了。了解常道的人無事不通,無所不包;無事不通,無所不包就能坦然大公,坦然大公才能做到無不周遍,無不周遍才能符合自然,符合自然才能符合於「道」,體道而行才能永垂不朽。如此,終生也就可免於危殆。
虛靜的學說是由往復循環的理論而來。當「靜」為道回返原來的形體時,動則為道暫時的表現。動靜循環說,乃是道家的基本學理。在第二十五、三十七、四十章內,對此均有詳細的說明。
《莊子》之《應帝王》
不要做任何榮譽的承受人,不要做主謀策劃的智囊,不要承擔事情的責任,也不要做運用智慧的主宰。了解大道的無窮,便可遨遊無邊無際的所在;克盡自己天賦的本性,不要自以為有所得而喜。因為世上的一切,但卻虛無罷了!
至人的用心像鏡子一般,物去了不送,來了也不迎,自然而然反射出「它」的影像,沒有私毫的隱藏或偏見。所以它能夠消除物我的對立,應接萬物而不被物損傷。(莊子內篇第七章應帝王)
《莊子》之《外物》
靜默可以補養疾病,按摩眼角可以防止衰老,心情平靜可以治療緊張。這不過是教導勞動的人安靜休息的方法。若自身能求平靜的人,就用不著做這些了。
因此,聖人改革天下人的習俗和見解,神人從來不過問;賢人改革當世人的習俗和見解,聖人從來不過問;君子改革一國人的習俗和見解,賢人從來不過問;小人趨時求利,君子也從來沒去過問。(莊子雜篇第二六章外物)
《莊子》之《在宥》
雲將到東方遊玩,經過一棵神木旁,鴻蒙正高興地拍著腿跳來跳去地嬉戲。雲將看到了,驚異地停下問他:「老丈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
鴻蒙邊拍腿跳躍邊回答說:「遨遊呀!」
雲將恭敬地說:「我有事想請教你。」
鴻蒙抬頭看了看雲將,然後應了一聲:「嗯!」
於是雲將問道:「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不調,四時也已不明。如今我想集合六氣的精靈,來養育萬物,該怎麼做才好?」
鴻蒙拍腿跳躍搖頭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雲將不敢再問,只好辭別而去。過了三年,雲將到東方遊玩,路過宋境,又碰到鴻蒙。雲將高興極了,上前跪下說:「你忘記我了嗎?你忘記我了嗎?」然後再三叩拜,希望聽鴻蒙的教示。但是鴻蒙卻一味地搖頭說:「我順興而遊,既沒什麼企求,也沒有一定的去所,只是觀察萬物的形形色色而已,能知道什麼呢?」
雲將說:「我也自以為無心而做,可是百姓卻都跟著我這麼做,現在我已是他們模仿的對象了。我該如何擺脫他們呢?請告訴我一些方法吧!」
鴻蒙說:「混亂自然的常道;背逆萬物的真性;未達自然的教化;群獸驚恐而奔散,夜鳥恐懼而飛鳴,草木昆蟲均遭禍,這都是在位者造成的過失啊!」
雲將驚恐地問:「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鴻蒙叫著說:「回家吧!不要再問了!」
雲將仍不死心地要求道:「要碰到你實在不容易,還是請你告訴我一些意見吧!」
鴻蒙無奈,只好告訴他說:「要自養己心。你只要無為,萬物各會自生自化。如果再能忘掉形體,拋棄聰慧,那就可與自然混合為一了。把你有為的心解開吧!把你有知的靈釋放吧!做一個無知無魂的人才是對的。」
「萬物紛紜,都不離生死的變化,最後還是復歸本根而又不知其所以然的,才能終身不離本根,若是知道的話,便又離開本根了。不必問'它'的名稱是什麼,也不必追究'它'的實情,萬物本來就是自然生長的。」
聽完這番話,雲將興奮地說:「你不但告訴我德的力量,又昭示我沉默不言的道理,我尋求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今天總算得到了。」於是深深叩頭,拜辭而去。(莊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
《莊子》之《天地》
天地開始,有段時間是什麼都不存在的,然後一些沒有名字的東西漸漸出現。因而產生了「一」,但是沒有形體。萬物由此而生的稱為「德」。這些東西雖然沒有形體,卻有陰陽之分,陰陽流通,稱為「命」。陰陽動則物生,物之理一生成,就稱為「形」。形體保護精神,使他們各有行動的自然法則便是「性」。
修養萬物的本性回復到道德的範圍,再將道德修養到極致,就和天地剛開始的時候一樣了;和泰初相同就進入虛空的境界,那虛空的境界便是至高無上的大道。……萬物混合而無形,又無知無覺,就叫做「玄德」,和「大順」的意思完全一致。
原文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語譯
最上等的國君治理天下,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使人民各順其自然性,各安其生,所以人民不知有國君的存在;次一等的國君,以德教化民,以仁義治民,施恩於民,人民更親近他,稱頌他;再次一等的國君,以政教治民,以刑法威民,所以人民畏懼他;最末一等的國君,以權術愚弄人民,以詭詐欺騙人民,法令不行,人民輕侮他。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這種國君本身誠信不足,人民當然不相信他。最上等的國君是悠閒無為的,他不輕易發號施令,然而人民都能各安其生,得到最大的益處。等到事情辦好,大功告成,人民卻不曉得這是國君的功勞,反而都說:「我們原來就是這樣的。」
老子在第十七、十八、十九等章內,慨嘆大道剖析以後的不良現象。尤其第十七、十八兩章,特別談到天下之所以大亂,是教化的結果。這個想法為莊子製造了反對聖人之教的機會,尤其針對孔子「仁義禮樂」這方面,他毫不放鬆任何可以諷刺的良機。
這個想法的基本觀點是:當人的本性尚未腐敗時,他可以依道而行,完全服從自己的本能。這時的善是無意識的善,一旦聖人的善惡,智慧之教,和政府的獎懲法則蔚成時,大道就開始廢墜。以至於使人的本性由真善而偽善,由偽善而天下亂。
《莊子》之《徐無鬼》
嚙缺碰到許由(嚙缺的弟子,堯的老師),問他說:「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許由答道:「我要逃避堯。」
嚙缺好奇地問:「為什麼?」
許由回答說:「堯一天到晚行仁行義,看來沒有多久他就要被天下所恥笑了,不但如此,後世的人大概也要互相殘殺了呢!其實,百姓是很容易召集的,你只要愛他,他就親近你;有利給他就歸順你;稱讚他就努力得不得了,要是強迫他做他不願做的事,可就要離散了。」
「能夠忘記仁義的人少,以仁義求利的人多。因此一旦有了仁義,虛偽也就隨之而起。這種行為不但不誠實,反而供給貪求的人作為偽善的工具。一個人治理天下想整齊劃一的話,首先受到傷害的就是百姓。堯只知道賢人有利天下,卻不知道賢人有害天下啊!」
因為有了教化才產生大道頹廢的理論,所以人們對堯的批評比他的繼承人舜要好,對舜的批評又比禹要好。因此在莊子的作品中,堯被敘述為道廢的開端(另有一說:在堯之前道就開始衰頹了)。
《莊子》之《天地》
堯治理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以後堯讓天下給舜,舜又讓給禹,而伯成子高便辭去了諸侯之職,回鄉耕種。有一天,禹去看他,他正忙著田裡的事。於是禹身居下手,站著問他說:「從前堯治理天下,你貴為諸侯,後來堯讓天下給舜,舜又讓天下給我,而你卻辭去諸侯回鄉耕種。請問,這是什麼原因?」
子高回答說:「從前堯治理天下的時候,沒有獎賞,百姓自然向善,不施刑罰,百姓自然避惡。現在你大行獎賞和刑罰,百姓不但不向善,反而愈來愈好本性。這是道德衰廢,刑罰實施的先兆。看來天下要亂了。你還是走吧!不要耽誤了我的農事。」說完再也不看禹,就自顧自地耕作起來。
《莊子》之《繕性》
古代的人在天地初分之際,大家都能生活在一起,恬淡寂寞,沒有作為。那時候,陰陽之氣和順安靜,鬼神都不會來幹擾人類;四時的運行也合於節度,所以萬物都不曾受到傷害,生物也沒有死於非命。儘管人有智慧,他們卻不知道如何使用;那真是「至一」的時代。人們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沒有受到一點外來的干擾。
後來道德漸衰。等到燧人、伏羲治理天下時,也只能做到順人民的心意,而無法與萬物混合為一。道德更衰了。等到神農、黃帝治天下時,只能安定天下,而不能順從天下人的心意。
等到堯、舜君臨天下時,便開始治理天下,教化萬民,使淳厚的民風趨於淡薄,樸實的本性,日漸消滅,人們離開了道去求善,隱沒了德去行事,然後再捨棄天性而順從人心,道德就愈加衰微了。
人心彼此窺探,使得巧詐叢生,更無法來平定天下,於是他們再用世俗的禮義來修飾,以世俗的學問去求見識廣博。但是禮義掩蓋了實質,世俗的學問也淹沒了人們的心靈。
從那時起,百姓墜入迷惑昏亂的地步,再也無法使性情返璞歸真。(莊子外篇第一六章繕性)
《莊子》之《應帝王》
陽子居對老子說:「如果有個人做事敏捷,勇於決斷,通達事理,勤於學道,那麼他可以和明王相比了吧?」
老子說:「那怎麼能和明王比呢?這個人和會技藝的人被技能所累一樣,只苦了自己的形體,亂了自己的心神。俗語說,虎豹因為身上有紋彩,以致指引了人來打獵;猴子因為身體活潑,狗因為會捕狐狸,所以被人拴起來以供玩賞使役。像這樣的人怎麼能和明王相比呢?」
陽子居皺了皺眉說:「那麼,請問明王是怎樣治天下的?」
老子答:「明王治理天下:功業普及,不以為是自己的功勞,教化施及萬物,使百姓產生不曾依靠他的感覺。雖然人們無法說出他的影響,但是每個人都喜歡和他在一起,萬物都能各得其所,而他本人卻處於神妙不可測的地位,遊於虛無的境界中。」
原文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知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語譯
大道廢棄以後,才有仁義;隨著智巧的出現,才產生詐偽;家庭不睦以後,才顯出孝慈;國家昏亂以後,才產生忠臣。
《莊子》之《馬蹄》
聖人一用心設仁愛的教化,創義理的法度,天下就開始大亂起來;一發明縱恣無度的音樂、繁雜的禮儀,天下就開始分裂。換句話說:完整的樹木不去雕琢,怎麼可能做出祭祀用的器皿?白玉不鑿毀,又怎能做出圭璋的玉器來?道德如果不曾經廢棄,何必要仁義的教化?
像曾參、史鰍性情若沒有離開正道,要禮樂的製度做什麼?五色要是不混亂,誰會去做花樣?五音要是不混離,誰會來應和六律?由此可知,雕琢木材,損毀物的本性製作器皿,是工匠的罪過;而毀壞淳樸的道德以行仁義,就是聖人的罪過了。
《莊子》之《庚桑楚》、《人間世》、《外物》
本性的活動叫做「為」。若一個人的行為走錯了方向,就喪失了大道。(莊子雜篇第二三桑楚)
處世若有了戒心,就容易作偽;若是無心而任其自然,就難作偽了。(莊子內篇第四章人間世)
宋國的演門,有一個居民死了雙親,由於哀傷過度而面容憔悴,形銷骨立。宋君為稱讚他的孝行,封他為官師。當地人聽到這個消息,逢著他們的父母死了,都拼命地傷害自己的形體,結果大半都因此而死。
原文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絕巧棄利,盜賑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語譯
聰明和智巧傷害自然,所以棄絕它人民反而得到百倍的益處;仁和義束縛天性,所以棄絕它人民反而能恢復孝慈的天性;機巧和貨利能使人產生盜心,所以棄絕了它盜賊自然就絕跡。這三者都是巧飾的,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棄絕它們,而使人有所專屬。這便是外在表現純真,內在保持質樸,減少私心,降低慾望。
以下兩篇精選包含了莊子怒斥教化的言辭,他特別引用了老子的兩句話:「絕學,棄智。」在第二篇精選中,雖然他的駁斥稍嫌誇張,但確實也包含了深邃的哲理。當這些哲理被文明生活的物質條件取代時,人類心靈平靜的本質就已經喪失。
本章第一篇精選是《莊子》外篇《胠篋》的精華,談論的主題是「聖人生,大盜起」。第二精選則取自《在宥》。
《莊子》之《胠篋》
為防備開箱、探囊、倒櫃的小偷偷竊,必定要將東西用繩子捆好,用鎖鎖好的人,便是世上所謂的聰明人。但大盜來了,背著櫃,提起箱,挑著行囊而逃,還唯恐你繩子捆得不緊,鑰匙鎖得不牢呢!這樣看起來,所謂的聰明人不就替大盜做了預備工作嗎?
姑且針對此事談論一下:試看世上的聰明人有哪個不替大盜做鋪路工作?有哪個聖人不替大盜看守的?何以見得呢?舉個例子說吧!
從前齊國人口眾多,城市相接,鄰里相連,雞和狗的叫聲各地都可聽到;捕魚的範圍和耕種的地區合起來不下兩千餘裡;全國境內,凡是建立宗廟社稷,實施地方行政等事,無不以聖人的法則為主。
但自從田成子殺了齊君奪得齊國[17]後,竟連齊國取法於聖人治理國家的法度也一併「偷竊」了。所以田成子雖名為盜賊,卻能身居堯、舜的地位。當時小國不敢向他抗議,大國不敢對他討伐,竟使他的子孫傳到十二代[18],這不是以聖人之法,來保護盜賊的安全嗎?
再進一步說吧!試看世上有哪個最聰明的人不替大盜積蓄貨財?有哪個大聖人不為大盜防守贓物的?何以見得呢?
今且以龍逢被殺、比干被挖心、萇弘被破腸、伍子胥的屍體被投在江裡任其腐爛等事來看,這四人是那麼賢能,還不免被殺被棄,聖人法度的禍害也就可想見一斑了。
所以盜跖的徒弟問他說:「強盜也有道嗎?」
盜跖說:「怎麼會沒有道?譬如:起意偷人家屋裡的東西,先要推測裡面的虛實,如果能算得準確,就是聖德;先進去就是勇;後出來就是義;知道見機行事就是智;分贓物公平就是仁。沒有這五種德行而能成為大盜的,可說是天下絕無僅有的事。」
這樣看來,行善的人若未獲聖人的道,就不能立身;盜賊沒有聖人的道也無法行盜。但是由於天下的好人少、壞人多,所以也使得聖人之道為天下謀利的少,禍害天下的反而多了。因此有人說:「把嘴唇掀起來,牙齒就覺得寒冷;魯國的酒薄了,趙國的京城就被圍。」聖人和大盜原是彼此相連的。世人只要有聖人,便少不了大盜。
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要天下大治,必得打倒聖人,釋放盜賊才行。這跟泉水乾了,山谷才空虛,高山平了,深澤才能填平是一樣的道理。只要聖人一死,大盜平息,天下方能太平無事。
如果聖人不死,大盜不能肅清,即使借重聖人治理天下,也不過是替盜賊增加利益罷了。這就好像有了鬥斛來量米穀,就有利用鬥斛來做詐偽的事;有了桿秤來稱東西,就有利用桿秤來做欺騙的事;有了官印作為信物,就有假造官印圖利的事;有了仁義來糾正人的行為,就有假借仁義來做虛偽的事。怎麼會這樣呢?
且看:那偷竊別人腰帶鉤子的小賊,捉到了就被殺死,而那偷竊君國的人反倒做了諸侯。而在諸侯的府第內,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仁義之教頻傳,這不是假仁義來為非作歹嗎?
這種放任大盜強奪諸侯的地位,和利用仁義、斗斛、秤錘、官印求取私利的事,雖有官方的重賞與酷刑,卻都無法禁絕,這實在是聖人的過失啊!
因此有人說:「魚不能離開深淵,國家的名器不可明告人。」那些聖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絕不可以公開讓天下人知道的。
所以只有摒棄聖智,大盜方可肅清;摔毀珠玉,小盜才不會產生;燒毀印信,人民自會誠實;擊破升鬥,折斷秤桿,百姓自不爭執;毀盡天下聖人的法度,人民才有資格和在上的議論…廢除六律,消絕竽瑟,塞住師曠的耳朵,而後天下人方能恢復真正的聽覺。
若能毀去文章,捨棄五色,黏上離朱的眼睛,天下人才能恢復真正的視覺;毀壞鉤子、繩索,棄去規矩,折斷工倕的手指,而後天下人才有真正的巧藝,俗語說:「大巧的人反似笨拙」,就是這個道理。除去曾參、史鰌的忠信行為,封鎖楊朱、墨翟的言論,拋棄仁義之說,而後天下人的道德才能和玄妙的大道一致。
如果人人不自顯他的視覺,天下就不會被「光的氣焰」燒壞;人人不顯露自己的聽覺,天下就沒有憂患;人人不顯露自己的智慧,天下就不會惑;人人不顯露自己的德行,天下就沒有淫邪的行為。
像曾參、史鰌、師曠、工倕、離朱等人,都是標榜自己的德行以擾亂天下,於法來說,這是毫無用處可言的。(莊子外篇第一0章胠篋)
《莊子》之《在宥》
崔瞿問老聃說:「如果天下不必治理,如何使人心向善呢?」
老子回答說:「小心,不要傷害到人的本心就可以了。人心是很容易動搖的,不得志則居下,得志就在上位了,上下不已,因此自暴自棄,得不到絲毫的安適。」
溫和的時候,柔弱的心可以製伏剛強;順心時,人心熱如焦火;失志時則又寒如冰雪。心情的變化快速無比,一眨眼的工夫,它可以越過四海之外。平穩的時候,像是寂靜的深淵;心念突起,又像懸於天上一樣。有如脫韁的野馬無法控制的,恐怕就是人心了。
從前,黃帝首先以仁義鼓舞人心,堯、舜競相模仿,以至於瘦骨嶙峋,腿上無毛來求天下人形體的安適。他們苦心施行仁義和經營法度,卻仍不能改變天下人的心志,作亂的人相繼而起。由堯驅逐歡兜至崇山、放逐三苗於三峗、流放共工到幽都這些事看來就可明白了。
到了三代,這種情形更為嚴重:一方面有夏桀的殘暴,一方面有曾參、史鰍的德行,因而儒墨的學說紛紛而起。於是乎喜怒是非互相猜疑;愚者智者,互相欺侮;善惡互相攻訥;虛偽誠實,自相訌;天下的風氣自此大壞。
由於道德的分裂,使得人們的生活散亂不堪;又由於好求無涯的知識,使得天下百姓智窮才盡,隨之而來產生了斧鉞刀鋸的刑具,天下豈有不亂之理?這都是鼓動人心造成的禍患啊!
所以賢能的人隱居在高山深岩中,萬乘的國君卻坐在朝廷上恐懼憂慮。而今,儒墨之流看到死刑的屍體狼藉遍地;服刑役的相擁互擠;受刑勞的到處皆是,才開始奮力挽救當世的弊政。唉!他們也太不知恥了。
就因為我知道聖者是刑罰產生的根源,仁義是桎梏的憑藉,相對也就知道曾參、史鰍的行為是夏桀依恃的準則了。所以:「只有斷絕聖賢,拋棄智慧,天下才可以得到太平。」(莊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
原文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眾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語譯
知識是一切憂愁煩惱的根源,棄絕一切知識,就不會再有憂愁煩惱。恭敬的應聲「是」和憤怒的應聲「哼」,相差究竟有多少?世人所說的「善」,和大家公認的「惡」,究竟相差在哪裡?這沒有一定的準則,不過我也不能獨斷專行,顯露鋒芒,遭人嫉妒。應該存著別人害怕我也害怕的心理。因為宇宙的道理本是廣大無邊的,很難完全顯示給別人知道,最好的方法就是與人和光同塵,以減少自己的過錯。
我的存心和世人大不相同。比方說:世人快快樂樂的樣子,好像參加豐盛的筵席,又像在春天登台遠眺。唯獨我淡泊恬養,心中沒有一點情慾,就像不知嬉笑的嬰孩;又是那樣的懶散,好像無家可歸的遊子似的。
世人自得自滿,似乎有用不盡的才智和能力;唯有我好像匱乏不足的樣子。我真是愚人的心腸啊!是那樣的混沌。世人都光耀自炫,唯獨我昏昏昧昧的樣子,世人都清楚精明,唯獨我無所識別的樣子。我恬淡寧靜,好像大海一樣的寂寥廣闊,我無繫無縶,好像大風一樣沒有目的,沒有歸宿。世人好像皆有所用,皆有所為,唯獨我愚鈍而且鄙視。世人競逐浮華,崇尚文飾,只有我與眾不同,見素抱樸。為什麼我會這樣呢?實在是因為我太看重內心的生活,抱住人生的本原,一心以得道為貴啊!
《莊子》之《天地》
德人靜居沒有思念,行動沒有憂慮,心中沒有是非善惡觀念的人。四海之內的人生活快樂,他就覺得高興;人人富足,他才心安。悲傷的時候,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嬰兒失掉了母親;茫然的時候,又像是迷了路的羔羊。他的財富雖多,卻不知從何而來;飲食豐足,也不知它們究竟來自何處。德人的行為就是如此。(莊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
《莊子》之《天地》
世俗認為對就以為是對,認為善就以為是善的人,便是諫媚的人。如果你說他有道,他就流露出自滿的神情;說他奉承人,就勃然大怒。不管他終生有道也好,終生奉迎也好,他們都會以誇飾的言辭彼此攻擊,但是自始至終,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何事。
他們穿著美服,整飾儀容以取悅世人,卻不認為自己是諂媚;和世人混在一起,同聲附和大眾的言辭,卻又不認為自己是俗人,真可說愚笨極了。
知道這是愚昧的,便非大愚;知道這是迷惑的,也並非大惑。真正的大惑,是終生不悟的人;真正的大愚,是終生不智的人。如果有三個人一塊走,其中只有一個人迷惑,還可到達目的地;兩個人迷惑的話,是無論如何不能到達了,因為迷惑的人佔了大多數啊!我雖有向道的誠心,無奈天下人迷惑的太多,這不是可悲的事嗎?
偉大的樂章,無法進入世俗的耳朵,要是奏出《折楊》、《皇荂》這類的音樂,他們就會開心大笑起來。由此可知:清高的言論,打動不了世人的心扉;智慧的言辭,鑽不進他們的腦海。實在是受了世俗浮詞的影響,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已迷惑,我再有向道之心,恐怕也難以達到目的。知道達不到而勉強去求是另一種迷惑,所以我也只好放棄求道的心願。
但是我放棄了這個心願,還有誰能與我同憂呢?一個有惡疾的人夜半生了兒子,趕快拿著火去看,唯恐兒子會像自己一樣。我的心情也正是如此啊!
原文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杳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
語譯
大德之人,他一切言語舉動的樣態,都是隨著道而轉移。道是什麼樣子呢?道這樣東西是恍惚的,說無又有,說實又虛,既看不清又摸不到。可是,在這恍惚之中,它又具備了宇宙的形象;在這恍惚之中,它又涵蓋了天地萬物。它是那麼深遠而幽昧,可是其中卻具有一切生命物質的原理與原質。這原理與原質是非常的真實可信。從古迄今,道一直存在,它的名字永遠不能消去,依據它才能認識萬物的本始,因它一直在從事創造萬物的活動。我怎樣知道萬物本始的情形呢?就是從「道」認識的!
《莊子》之《至樂》
天因為沒有作為,所以清澈;地因為沒有作為,所以安寧;天地無為的相合,才變化生成了萬物。這些萬物,恍惚中不知從何而來,也沒有造型可求,只知它們是「無為」所生。所以說:「天地無心作,卻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它們所做。」那麼,人該如何仿效此例而「無為」呢?
《莊子》之《在宥》
至道的精氣,幽遠而不可窮究;至道的極境,細微而無法看見。
《莊子》之《天地》
道,是真實而存在的,是清靜而無為的。它可以傳授,卻不一定被領受;可以體會,卻不能看見;它是一切事物的根本,在未有天地以前,就已存在;它生出了鬼神和上帝,生出了大地和上天。
道,在陰陽未分之前便已存在,可是並不算高遠;超出天地四方的空間,也不會很深邃;比天地先生,卻不算長久;比上古的年歲大,可也並不算年老。(莊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
原文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語哉!誠全而歸之。
語譯
委曲反而可以保全,彎曲反而能夠伸直,低下反而可以充盈得益,破舊反而可以生新,少取反而可以多得,若是貪多反而弄得迷惑。所以聖人緊緊抓住「道」作為天下事理的典範。不自我表揚,反而能夠顯明;不自以為是,反而能夠彰顯;不自己誇耀,反而能夠見功;不自我矜持,反而能夠長久。這都是不和人爭反而能顯現自己的結果。正因為不與人爭,所以全天下沒有人能和他爭,這樣反而成全了他的偉大。古人所說的「曲就是全」等語,難道還會虛假?能夠做到這些,道亦會歸向他了。
讀者將在第二十二、二十四章內,看到老子的反面論。有關復歸為始的循環說,也將迅速展現在各位的眼前,老子把這個思想分散在第二十五和第四十章內敘述。
老子提到的反論有無用之有用、曲全、不爭等,他最終的目的還是在保全人的生命及德行。莊子序文並將「曲則全」列為最具代表性的老子思想。
《莊子》之《人間世》
山木做成斧柄反轉來砍伐自己;油膏引燃了火,結果反將自己燒乾;桂樹可以吃,所以遭人砍伐;漆樹的汁液可以用,所以被人割取。世人只曉得有用的用處,卻不知道無用的用處。
莊子利用整章來研究殘缺的用處。他以浪漫主義者的手法,舉出身體的殘缺和內在精神之完美彼此的關係。
《莊子》之《人間世》、《德充符》
有一個形體不全的人,名叫疏。他的頭縮在肚臍底下,雙肩高出頭頂,頸項後的髮髻朝天,五臟的脈管突出到了背脊,兩股和兩肋幾乎是平行的。
他替人縫洗衣服,便可養活自己;替人家卜卦算命,就可以養活十口人。政府徵兵時,他可大搖大擺在徵兵場閒逛;政府募人做工時,他也不受徵召;政府救濟病人時,他可以領到三鐘米和十捆柴。像他這樣的人,尚且能夠保養自己的身體,享盡天賦的壽命,何況那德行樸實,不合世用的人呢!
有個拐腳、駝背、無唇的人,去遊說衛靈公,衛靈公很喜歡他,看看形體完全的人,反而覺得他們的背部太平。有頸上生大瘤的人,去遊說齊桓公。齊桓公因為喜歡他,反覺得那些身體完整的人頸太細了。
所以一個人只是有過人的德行,身體上的殘缺很快就會被遺忘。如果人們不忘記所應當忘記的形體,反把不應當忘記的德行忘記,那才叫做真正的「忘」呢!
因此遊於道中的聖人,曉得機智是思慮的萌芽,禮義是束縛人的膠漆;道德是交接的工具,技巧是通商謀利的手段。他既無心圖謀,何用機智?不求雕琢,何用約束?沒有喪失,何用道德?不求貨利,何用通商?
這四者,就是天養。所謂「天養」乃是「禀受天然之理」的意思。既然受天然之理,又哪裡用得著人為?聖人有人的形體,而沒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形體,所以能和人相處;沒有人的感情,所以沒有是非觀念。和人同類的是渺小,和天相合的才是偉大啊!
《莊子》之《人間世》
有一個名叫石的木匠到齊國,經過曲轅,看見一株祭土地神的櫟樹。這棵樹大極了!樹蔭下可以臥牛千隻,樹幹的圓徑有百圍,乾身像山那麼高,直到八丈以上才有樹枝;可以用為造船的材料,就有幾枝。看的人多極了,但木匠看都不看,就走了過去。他的徒弟吃飽一番後,追上木匠問道:「自從我拿斧頭跟隨先生學藝以來,從未見過這麼好的木材。可是先生卻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這是什麼道理?「
木匠說:「算了吧!別提了,它只是株沒有用的散木而已。拿來做船,就要沉;用做棺材,腐敗得快;用做器具,又不結實;用做門窗,會流汁液;用做屋柱又會生蛀蟲,簡直是毫無用處可言。就因為它沒有用處,所以才這麼長壽。」
木匠回家後,夜裡夢到櫟樹對他說:「你打算把我比做什麼?有用的大樹嗎?你且看那桃、梨、橘、柚、瓜果之類的樹,果實一成熟,不是被敲就是被打,弄得大枝折、小枝扭,以致半途枯萎,這就是為何它們不能長壽的原因。說來說去,還是它們自己招來的禍患。」
一切有用的東西都是如此。我曾利用不少時間找尋一條對人沒有用處的路,好幾次差點死於非命,現在總算找到了。對我來說這條路就是最有用的路。假如我對人有用,怎能活到這麼大的歲數?再說,你我都是物,為什麼彼此要互相利用?你這快死的無用人啊!哪裡知道無用樹木的本意?
木匠醒來,把夢中的經過告訴了他的徒弟。徒弟聽後,說道:「它既然渴求無用,為什麼又要充當社樹呢?」
木匠回答說:「別做聲!它是特地托身在神社,任人訌評的,這樣才能顯出它的無用。它如果不做社樹,不是還會被人砍了做柴燒嗎?它保全自己的方法與眾不同,不是一般常理可以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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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伯子綦到商丘這裡遊玩,看見一棵大樹,與眾不同。假使有一千輛的四馬大車在此乘涼的話,都可停在它的樹蔭裡。
子綦驚訝地說:「這是什麼樹啊?它一定比普通的樹要好。」於是抬頭看看細枝,大都彎彎曲曲不能做棟樑;低頭看看樹幹,又盤結鬆散不能做棺木,舐舐它的葉子,唇舌立刻受傷腐爛;嗅嗅它的氣味,居然能讓人昏睡三天不醒。
於是子綦恍然說道:「這真是無用的樹木啊!難怪它能長得這般大了。神人不也是應用這個方法來保全它的天真嗎?」
宋國有一個地方叫做荊氏的,最適宜種楸、柏和桑這種樹木,長到一握粗的,就被砍去做猴子的籠子;兩三圍粗的,就被砍去造屋樑;七八圍粗的,就被富人取去做棺木了。所以還沒等到壽命終了,就半途喪命在斧頭的刀口下。這就是木材有用的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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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凡是白額頭的牛、高鼻子的豬、生痔瘡的人,都不會去祭祀河神。掌祭祀的認為它們是不吉祥的東西,所以不曾取用。但是所謂的不祥,正是神人以為最吉利的。(莊子內篇第四章人間世)
《莊子》之《外物》
尊重古代,鄙視現代,是一般世俗學者的行為。如果以豨韋氏的眼光來看當今之世,有哪一個不是隨波逐流的?唯有至德的人能夠和世俗混合,而不流於邪途;依順世人,而不失去自我。(莊子雜篇第二六章外物)
原文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語譯
無言才能合於自然的道體。所以狂風刮不了一清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興起風雨的天地,尚且不能持久,何況渺小的人類呢?
凡人立身處世,應以自然的道體為法,是的應該還他一個是,非的應該還他一個非。所以從事於道的就同於道;從事於德的就同於德;表現於不道不德的,行為就是暴戾恣肆。
因此,得到道的,道也樂於得到他;得到德的,德也樂於得到他;同於失道失德的,就會得到失敗失德的結果。為政者的誠信不足,人民自然不會信任他。
《莊子》之《齊物論》
子瑤說:「大地吐出一種氣息,它的名字叫做風。這風不吹則罷,只要它一發作,大地所有的洞穴都會怒吼起來。你沒有聽過刮風的聲音嗎?
那高低不平的山陵,森林大樹的孔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鼻孔;有的像瓶罍,有的像杯盂;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池和淺穴。
當風吹起的時候,它們就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有的像水浪衝擊,有的像箭離弓弦,有的像怒叱,有的像吸氣,有的像吶喊,有的像號哭,有的像歡笑,有的像哀嘆。有的重,有的輕,輕重相合,莫不和諧;起小風則小和,起大風則大和。等到大風一停,所有的聲音也就化為無形。你不曾見過大風過後,只有樹枝飄動搖擺的情形嗎?」(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原文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於道也,曰:餘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語譯
凡踮起腳跟想要出人頭地的,反站立不穩;凡跨著大步想要走得快的,反走不了多遠;自己好表現的,反不能顯達;自以為是的,反不能昭著;自我炫耀的,反而不能見功;自我矜持的,反不能長久。
從道的觀點來看,這些急躁的行為,簡直是剩飯贅瘤,連物類都討厭,何況萬物之靈?所以有道的人,絕不如此炫誇爭勝。
《莊子》之《庚桑楚》、《山水》
志在財貨的,是商人的行為,人們看他大步而行,就稱他為領袖,但都不願與他為伍,而他反以為這是殊榮。
惡行有五種,其中尤以心惡最壞,什麼叫心惡呢?心惡就是自滿。
《莊子》之《山木》
陽子到宋國,住在旅館裡。旅館主人有兩個妻妾:一個美麗,一個醜陋。但是醜陋的受人尊敬,美麗的反而受人鄙視。陽子問是什麼緣故?旅館小童回答說:「那美麗的自以為美麗,因此大家就不以她為美;那醜陋的自謙醜陋,大家反而不認為她醜陋了。」
《莊子》之《駢拇趾》
如果一個人改變本性去順從仁義,即使能修養到曾參、史鰍那般有行,也不能算做好;改變本性去品嚐五味,即使識味能像俞兒那樣高明,也不能算做好;改變本性去辨別五音,即使辨音能像師曠那樣敏銳,也不能算做好;改變本性去區別五色,即使視覺能像離朱那樣銳利,也並不能算做好。
我所說的「好」:不是外在的仁義,而是內在的自得;不是一般人所講的口味,而是本性的達成;不是能聽到什麼,而是出於自然的聽覺;不是能看到什麼,而是出於自然的視覺。
假如不是出於自然的視覺,而是想看到什麼,不是求自得而是想得到什麼;這是捨己救人,使別人得,而不能找到自己的得,使他人安逸而自己無法安逸。
要是只使別人安逸,而自己得不到安逸,那盜蹠和伯夷的行為同樣是過於乖僻了。我自愧沒有這種道德的修養,所以既不敢營求仁義的德操,也不敢做過分乖僻的行為。
《莊子》之《山木》
孔子被圍困於陳、蔡之間,連著七天沒有起火燒飯。太公任去安慰他說:「你幾乎失去了性命。
孔子說:「是啊!」
太公任又問:「你憎恨死亡嗎?」
孔子回答:「是的。」
太公任說:「我告訴你『避死』的方法。東海有隻鳥,名叫意怠。這隻鳥飛得極慢,一副毫無本事的樣子。飛行的時候一定要別的鳥引導,棲息時必定要棲在群鳥的中間。它前進時不領先;退卻時不時;吃東西的時候從來不先嘗,只吃別的鳥吃剩的東西。所以在鳥群中不會被排斥,外人也傷不了它,因此能夠避免禍害。」
大凡直的樹木,會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會先被用盡。現在到處賣弄聰明來驚嚇世俗的愚人,修養自己的行為來顯明別人的污濁;你這樣自炫才能,就好像挑著太陽和月亮在遊行一般,怎能避禍呢?
我曾聽老子說過:『自誇才能的不會成功,功成不退的就會失敗,名聲顯赫的就會受侮辱。』有誰能除去求功求名的心,而回復和常人一樣呢?
大道流行天下,而不自居有道;大德流行天下,也不自居有德。如果你能淳樸無華,與物混同,像是愚昧無知;削除聖跡,捐棄權勢,不求功名,做到我不求人、人不求我的地步,又怎會招致這樣的禍患?要知道,至德之人是從不求聲名的。(莊子外篇二0章山水)
原文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為之名曰大。大曰逝, 逝曰遠,遠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屆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語譯
在天地存在以前,就有一個東西渾然而成。它無形、無體、無聲;既看不見,又聽不到,摸不著。它不生不滅,獨立長存,永不改變;周行天下,不 是倦怠,而無所不在。世上一切的事物,莫不靠它才能生生不息,它可說是萬物的母親了。
這樣玄妙的東西,我實在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什麼,不得已,只好叫它做「道」。如果要勉強給它取個名字的話,也只能稱它為「大」。大到沒有極限,便不會消逝;沒有消逝,才稱得起遠;雖然遠,卻仍能自遠而返。
所以說,道是最大的;其次是天;再則為地;次則為王。宇宙中的四大,王也是其中之一。但這四大顯然是各有範圍,各有差等。人為地所承載,所以人當效法「地」;地為天所覆蓋,所以地當效法「天」;天為道所包含,所以天當效法「道」;道以自然為歸,所以道當效法「自然」。
本章把道及天體的運作看做一種值得為人模仿的典範,並重申道是不能名的,如果勉強給它安個名字,也純粹是應急的措施。同時,本章更強調以同樣的程序、不同的方式來創造萬物、毀滅萬物的「復歸為始」說。
《莊子》之《天運》
天是自然運轉的嗎?地是自然靜止的嗎?日月是爭逐循環的嗎?是誰主宰它們的?是誰掌握那法則的?又是誰來日夜推動的呢?是由於機關的操縱?還是真有自然的運行?布雲是為了下雨,下雨是為了佈雲,那又是誰降施雲雨?是誰無事竟以此尋樂呢?
風起自北方,它的行止忽東忽西,忽上忽下,是誰沒事煽動它這麼做的?(莊子外篇至一四章天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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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在後面幾段,他以「天樂」的描述法,談到自然的運行,「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包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請再看一看第六章之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如果沒有至道,天就不能高大,地就不能廣博,日月也不能運行,萬物更無法壯大。
道比天地先生,卻不算長久;比上古的年歲大,可也並不算年老。
《莊子》之《則陽》
少知說:「那麼稱它為道,可以嗎?」
太公調回答:「不行。我們所說的『萬物』,並不是只限於一萬種的物類,而是因為它『多』,所以才這麼稱呼它。稱呼天地,是由於它們乃形體中最大的。稱呼陰陽,是因為它們乃氣體中最大的。總括天地陰陽就稱為道。稱它為道,就是因為它大。如果拿這個有了名字的道和無名的理來區別,那就好像狗馬一樣,完全是兩回事了。」
少知又問:「萬物是如何從四方的裡面、大地的中間產生出來的呢?」
太公調回答說:「陰陽之氣,互相感應,相消相長;四時的循環,相生相殺。於是產生了欲、惡、去、就。然後雌雄相交,便產生萬物。萬物的安危是互易的;禍福是相生的;生聚死散,也都是息息相關的。它們不但有名字,有實體,而且還可記載下來。」
「至於那四時的變化、五行的運轉,物極必反,終則復始等現象,都是萬物具有的本質。而那些能用言語和智慧表達出來的,只不過是萬物的表面現象而已。」
「觀察大道運行的人,既不追求物的終止,也不推究物的起源,這就是言論所以止息的原因。」
《莊子》之《知北遊》
週、遍、鹹三個字,名稱不同,實質卻一樣,它們曾遊於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但是,它們可曾無止盡地爭論?可曾清靜無為以至心靈調和安適?可曾和平相處度過沉悶的歲月?
調和安適是我的心志。它來時不知停留何方,去時又不知何往。我的心意往來其間,也絲毫不知它終始的情形,彷彿處於廣大虛無的境地,而這個境界即使聖人走入,也不會知道它的窮盡。
主宰物的和物沒有界限,但是物與物的本身卻有界限,這就是所謂的「物的界限」。如果把沒有界限的道,寄託在有界限的物中,道仍舊是沒有限制的。譬如充盈和空虛、衰退和腐敗:道雖寄託在充盈和空虛中,但它並不充盈和空虛;雖寄託在衰退和腐敗中,也並不會衰退和腐敗。
道可說是開始和終結,但卻不是開始和終結的本身;它也是物的積聚和消散,可又不是積聚和消散本身。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
原文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
語譯
穩重為輕浮的根本,清靜為躁動的教練。所以聖人的行動,總是持重守靜;雖有榮譽,也是處之泰然,超脫於物外。一個萬乘之國的君主,怎麼可以輕浮躁動來治理天下呢?因為他們不能以重禦輕,以靜制動的緣故啊!要知道,輕浮便失去根本,躁動就失去教練的地位。
《莊子》之《齊物論》
瞿鵲子問長梧子說:「我曾經聽孔夫子說過:聖人不為俗事,不貪避禍,不妄求拘泥,言談若有若無,所以能遊於塵世之外……這些都是漫無邊際的狂話。不過,我卻認為這裡面含有妙理。」(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莊子》之《徐無鬼》
有智謀的人,要是沒有碰到思慮的機會,就不高興;好辯論的人,要是沒有碰到辯說的機會,就不快樂;有能力的人,要是沒有碰到困難的事,心情就不會爽快。這都是受了外物影響的緣故。
愛國的人想要振興朝廷,知識分子渴求榮耀,有巧藝的人想要展現自己的妙技,勇敢的人渴望獻身患難,拿兵器的人喜歡戰爭,退休的學者愛慕虛名,通曉法律的人研究政治,守禮教的人修飾儀容,行仁義的人廣談社交,農夫沒有耕耘的事就不快樂,商人沒有買賣的事就不高興。
百姓早晚工作就會勤奮,工匠拿著工具操作就氣盛,貪心的人不能積財就憂愁,自誇的人得不到權勢便悲傷。這些惹是生非的人大都喜歡變亂,因為只有在亂世,他們才有被用的可能。他們終身固守一事而不知變易,放縱本性而沉迷於物,實在可悲啊!(莊子雜篇第二四章徐無鬼)
原文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計不用籌策,善閉無關鍵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集智大迷,是謂要妙。
語譯
善於處事的人,順自然而行而不留一點痕跡。善於說話的人,能夠沉默寡言而一點不會過火。善於計算的人,應世接物,「無心「、「無智「,所以不用籌策。善於籠絡群眾的人,推誠相與,縱使不用門戶拘限,群眾也不會背離。善於結納人心的人,謙衝自牧,縱使不用繩索來捆縛,別人也不會離去。
因此,體道的聖人,善於使人盡其才,沒有廢棄的人;善於使物盡其用,沒有廢棄的物。這就叫做「襲明」。因此,善人可以做不善人的老師,不善人可以做善人的借鏡。不尊重他的老師,不珍惜他的借鏡,雖然自以為聰明,其實是大糊塗。這個道理,真是精微玄奧之至,只有懂得「襲明」的人,才能知道。
老子和莊子一樣,雖然神秘,卻不濫用形而上學的術語,僅以「善行無轍跡「等言辭,提到不用外力解決問題的方法,和達到和諧的途徑。
莊子在談論守「和」之無用(第十九章之一)和懷疑瀰漫的裁軍會議之無用(第三十一章之一)時,特別將「以外力解決問題的方法」之無益表明得極為清楚。
和平、秩序、幸福是看不見的東西,自然不能以可見的方法去得到它。
《莊子》之《德充符》
魯國有個斷了腳的人,名叫叔山無趾(因為沒有腳趾,所以號無趾),用腳跟走路去見孔子。但孔子說:「你不知道謹慎,所以才犯了罪,現在既已殘廢,找我又有何用?」
無趾回答:「我只因不明事理,觸犯刑罰,才喪失了腳。到你這兒來的緣故,是我想保全比腳還要貴重的東西。天地對於萬物,是無所不包的,我原以為你是天地,哪曉得你也不過如此而已。」
孔子急忙說:「請原諒我見識淺薄,先生何不進來?我定將我所知的告訴你。」無趾毫不理會,轉身就走。
無趾走後,孔子便對他的弟子說:「你們應以此為鏡,相互勉勵。一個斷了腳趾的人,還想用求學來彌補以前的過失,何況沒有惡行的全德君子呢?」
後來,無趾對老聃說:「孔子還不算是至人吧!不然他為什麼還要向你求教呢?而且,他還以『奇異怪誕』之名傳聞天下,殊不知這正是至人眼中的『束縛』。」
老聃答道:「你何不以『死生貫通,是非為一』的理論,解其縛呢?」
無趾不以為然說:「這是天地給他的刑罰,怎麼解得了?」(莊子內篇第五章德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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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徒嘉是個被斷去腳的人,和鄭國子產[7]同是伯昏無人的弟子。子產覺得和申徒嘉一同出入是很可恥的事,所以便對申徒嘉說:「我如果先出去,你就停一會兒再出來,要是你先出去,我就停一會兒再出去。「
第二天,申徒嘉又和子產同席而坐。臨去時,子產對申徒嘉說:「昨天說過,要是我先出去,你就待會兒出去;你若出去,我就停會兒出去。現在我要走了,你可以稍停一會兒嗎?看你一副不尊不敬的樣子,敢情是想和我這個大臣一決高下?」
申徒嘉說:「在先生這裡,早有了最高的爵位,那就是先生本人。你以為你的官職高,別人就該聽你的?事實上你的德就不如人了。我曾聽說過:鏡子明亮,上面就沒有灰塵;有了灰塵,就不盡光亮了。常和賢人在一起的便沒有過失。而你在此求學求識,不但不尊崇先生,反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嫌過分了嗎?」
子產反擊道:「你已成了殘廢,還想和堯一般有德的人爭辯,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也不想想平日的言行,要不是有了過錯,怎會殘廢,難道這還不夠你自己反省的?」
申徒嘉說:「自己承認過錯,以為不當砍腿的人很多,自己默認過失,以為應當砍腿的人卻很少。只有有德的人才能了解世事不可勉強,因而安心順命,不輕舉妄動。譬如:走進後羿的射程,被射中是必然的,沒有射中,那就是天意了。」
「曾有許多四肢健全的人訥笑我,為此我不知道生過多少氣。自從進入先生的門下,所有的怒氣便完全化消了,這實在是先生引導的結果。」
「我和先生相處十九年,先生從來不知我是斷了一隻腳的人。現在我和你以德交友,而你卻以形體上的缺陷對我苛求,未免太過分了吧!」
子產聽後,心裡很是不安,立刻除去驕慢的態度,慚愧地說:「請別再說了,我已知錯。」(莊子內篇第五章德充府)
原文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語譯
知道雄的道理,卻不與人爭雄,反甘心守雌的一方,猶如天下的溪壑,必然眾流歸注,得到天下人的歸服。既能得天下人的歸服,他所稟受的道,自然也不會離散。不但如此,他更能回返原有的赤子之心,以達純真的境界。
知道光明的一面,卻不與人爭光明,甘居黑暗,才能為天下作法則。既能為天下人的典範,德行自無錯失。不但如此,他更歸於無極,而回返道體。
知道光榮的一面,卻不與人爭光榮,而甘居恥辱,才可得天下人的歸服。能使天下人歸服,德行才算充足。不但如此,他更可返歸為樸,與道體合而為一。
但是,萬物變化不息,這種狀態並不能長保,終有樸散為器的時候,而體道的聖人,仍能以渾樸的原則,來設官分制,做到「無為而治「 。所以說:善治國家的人,不割裂事理,僅使萬物各遂其性而已。
談完整章,便知第四篇討論的重點是在「人類天性的起源」。特別在本章和第三十二、第三十七章內,有極為詳盡的描述。
莊子在《馬蹄篇》中,借儒家對大自然的傷害,與馴馬師對馬的傷害為例,慨談維持人類原始天性的重要性。而老子也以「復歸」、「樸」及「不割」等言辭,有力地表達了這個想法。
莊子序文中提到的「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是老子的基本學說。
《莊子》之《馬蹄》
馬的蹄可以踐踏霜雪,毛可以抵禦風寒,餓了就吃草,渴了就喝水,高興時便舉足而跳,這才是馬的本性,什麼高台大屋對它來說,簡直一無是處。
但是,自從伯樂(馴馬師)出現,大放異彩「我精於養馬」的狂言後,馬的命運就改變了。他剪它的毛,削它的蹄,把鐵燒紅,在它身上烙印,用頭勒和腳靽約束它,用馬槽馬櫪安置它,就這樣而死的馬十有二、三。
再加上飲食不足,奔馳過度,前有嘴勒為累,後有鞭策威脅,馬便死了大半。
陶工說:「我會捏黏土,能使它圓的像規,方的像矩。」木匠說:「我會削木,能使它像鈎一樣彎,像拉緊的繩子一樣直。」這麼說來,黏土木材的本性就是要合乎規、矩、鈎、繩嗎?後代的人不斷誇說:伯樂精於養馬,陶工、木匠精於黏土和樹木。這並不表示他們深知物性,相反的,他們在損傷物性啊!反觀治理天下的人,他們又何嘗不是犯了同樣的過失?
我以為,真會治理天下的人,他的行為絕不如此。百姓各具其性,譬如,織布而衣,耕田而食,這是他們的通性。這些本性渾然一體,毫無偏私,所以又稱做順應自然,放任無為的「天放」。真能治理天下的人,也就是讓百姓自由發展本性的人。
因此,在盛德的時代,人民的行動穩重,舉止端莊。那時候,人們安居家中,不嗜外求,所以山上不闢小路,河裡沒有船隻和橋樑,萬物齊生,各不相犯,只和自己的鄰居交往;禽獸眾多,草木茂盛,而人不但沒有害獸心,反而可以牽著禽獸到處遊玩,也可爬到樹上觀看鳥鵲的巢穴。
在盛德的時代,人類和禽獸同住在一起,和萬物共集聚於一堂,不知道什麼君子和小人的分別。由於他們全部無知,所以保有了自己的本性;全部無欲,所以純真無偽而樸實。能夠樸實,人們才不會喪失本性。
但是,當聖人用心設仁愛的教化,用力創義理的法度時,天下就開始大亂起來,當他們發明放縱無度的音樂,製造煩瑣的禮儀時,天下也就緊跟著分裂。
所以,完整的樹木如不凋殘,怎麼能做出酒杯,白玉如不鑿毀,怎麼會有玉器?道德若不曾廢棄,要仁義的教化有什麼用?性情若不曾離開正道,要禮樂的製度又有何用?五色要是不混亂,誰去做文采?五聲若是不混雜,誰來和六律?因此,損傷物的本性,製作器皿,是工匠的罪過;至於毀損道德,製作仁義,可就是聖人的罪過了。(莊子外篇第九章馬蹄)
《莊子》之《秋水》
河伯問道:「什麼叫做天然?什麼又叫人為呢?」
北海若回答:「牛馬生來有四隻腳,就叫天然;若用韁繩絡馬頭,環子穿牛鼻,就叫人為。所以說,如果能謹守不用人為毀滅人性,不因事故摧殘性命,不為聲名毀壞德行這些道理的話,也就可以返璞歸真了。」(莊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
原文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載或隳。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
語譯
治天下應該本乎無為。治理天下的人,我看是辦不到的。天下本是一種神聖的東西,不能出於強力,不能加以把持。出於強力的,必會失敗;想要加以把持的,最後也終必失去。
世人秉性不一,有的前行(積極),有的後隨(消極);有的噓寒,有的吹暖;有的剛強,有的羈弱;有的安寧,有的危殆。人如何能有所作為?
因此,體道的聖人有見於此,凡事都循人情,依物勢,以自然無為而治,除去一切極端過分的措施。
老子在第二十九、三十、三十一章內,把目標指向「人們忘記不爭,因此導致戰爭的發生」這個問題。同時,他也進一步發表了一些至理名言。
《莊子》之《在宥》
擁有土地的,就可稱為有「大物」了。有大物的人,應該使物自得,卻不可為物所用,能不為物所用;便可統治萬物。了解統治萬物不是為物所用的人,豈只能統治天下百姓?他還可出入天地四方,遨遊九州之外,與造化混合,行止無拘無束,這叫做「獨有「,這種人乃是世間最有修養的人。(莊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
關於孔子改正自己的慾望來顯耀自己見識的趣聞,在第二十四章之三已談過兩則。下面為另一則。
《莊子》之《外物》
老萊子的學生外出砍柴,遇見了孔子,回來告訴老萊子說:「我遇到一個人,上身長下身短,背有點駝,耳朵緊靠頸部,眼光高遠,一副想掌管天下的模樣,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老萊子說:「這一定是孔丘,你去叫他來。」
孔子一到,老萊子就對他說:「丘啊!只要改變你的驕傲外貌,拋棄你的智慧,就可成為君子了。」(莊子雜篇第二六章外物)
原文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至,荆棘生焉。大軍之後, 必有凶年。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是果而勿强。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
語譯
用道輔佐國君的人,是不會用兵力逞強於天下的,因為以力服人,人必不服,待有機可乘,還是會遭到報復的。試看軍隊所到之處,耕種廢弛,荊棘叢生。每次大戰後,不是因屍體傳染疾病,就是缺乏糧食造成荒年。
因此,善於用兵的,只求達到救濟危難的目的就算了,決不敢用來逞強黷武,只求達到目的,就不會矜持、不會誇耀、不會驕傲。只求達到目的,就知道用兵是出於不得已,就不會逞強。
持強是不能長久的。凡是萬事萬物,一到強大壯的時候,就開始趨於衰敗。所以黷武逞強,是不合於道的。不合於道,如暴風驟雨,很快就會消逝。
《莊子》之《列禦寇》
聖人從不把別人認為是必然的事看做必然,所以沒有相爭的事。一般人把別人不這麼認為的事當作必然,自然就容易有紛爭。有紛爭就會動乾戈。若習慣了乾戈,人的行為隨之也暴戾恣睢,終致遭到毀滅的命運。(莊子雜篇第三三章天下)
原文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眾多,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
語譯
兵器是不祥的東西,不但人們討厭它,就是物類也不喜歡它,有道的人是絕不輕易用它。有道的君子,平時以左方為貴,用兵時才以右方為貴。
兵器是種不祥的東西,君子心地仁慈,厭惡殺生,那不是君子所使用的東西,萬不得已而用它也要心平氣和,只求達到目的就算了。即使打了勝仗,也不可得意。得意,就是喜歡殺人。喜歡殺人的,天下人不會歸服他,當然他也無法治理天下。
大家都知道:吉事尚左,兇事尚右。所以用兵時,偏將軍負的責任輕,就居左方,上將軍責任重,便居右方。這是說出兵打仗,要以喪禮來處理戰勝的蒞臨啊!所以,有道的君子,人殺多了便揮淚而哭;戰勝了,還須以喪禮來慶祝。
《莊子》之《徐無鬼》
武侯對徐無鬼說:「我老早就想見你,向你請教:為了愛人民和講道義而停止戰爭,可以嗎?」
徐無鬼說:「不可以。愛民是害民的開始;為道義停止戰爭,是促成戰爭的本源。你由這方面著手,恐怕不會成功。美其名為愛,事實上就是為惡的工具,即使你行仁行義,恐怕也成虛偽了。」
「凡是有形的東西必會造成另一個形跡,譬如,有成功就有失敗,改變常道會招來戰爭。切記:不要把兵器陳列在麗諦的高塔前,不要集合兵士在鯡壇的宮廷裡,不要以不正當的手段求取,不要用巧詐、計謀、戰爭來得勝。藉著殺害別國的百姓,吞併別國的土地,來滿足私慾,對誰會有益?而其勝利的價值又何在?」
「你最好還是停止戰爭,修身養性,讓萬物各隨本性發展,百姓自然就可避免死亡的災害。又何必勞神談什麼停戰不停戰?」(莊子雜篇第二四章徐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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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反對停戰的論點,表面上對野心家來說,似乎非常荒謬,但是他的出發點相當正確。好像現在人們體會到的:一談到停戰,所有停戰的策略都會失敗。莊子的論點主要還是在談精神方面的整裝。
以下這篇精選,把戰爭的窘境和「和平」的進退兩難,描寫得極為透徹。當然,在歷史的陳跡中,兩千年前,漠視備戰和不備戰的局面,只給今日的人們造成了一些閒聊的資料。
《莊子》之《則陽》
魏瑩和田侯牟結盟。田侯牟(齊威王)背信,魏瑩(魏惠王)大怒,想差人去行刺。犀首官聽到這件事,認為是一大恥辱,就跑去對魏王說:「你是擁有萬乘兵馬的國君,怎可叫一個匹夫去報仇?還是由我率領二十萬大軍去攻他吧!先把他的百姓擄來,牛馬牽來,讓他內心難過萬分,再來消滅他的國家。如果田忌(齊國大將)逃走,我一定設法把他抓回來,打他的背,折他的骨,好為王報仇。」
季子聽到這番話,大感恥辱,便對魏王說:「人們好不容易築好的十仞城牆,竟然要把它毀壞,這不是在浪費百姓的體力嗎?如今國家已有七年沒有戰爭,這正是王建立基業的良機,王怎可聽信公孫衍的話大動幹戈呢?」
聽了這段話的華子,頓感萬分羞恥,說:「說攻打齊國的人,是魯莽的人;說不打齊國的人,也是魯莽,說他們兩個都是魯莽的人,更魯莽。」
魏瑩左右為難道:「那我該怎麼做呢?」
華子回答:「王只要順其自然就可。」
惠子(即惠施,莊子的朋友,雄辯家)聽到這番話,便去見戴晉人,告訴他怎麼應對魏王的妙策。
接受惠子勸告的戴晉人,便對王說:「王有沒有見過蝸牛?」
魏王答道:「有啊!」
戴晉人又說:「一個建國在蝸牛左角的觸,和一個建國於蝸牛右角的蠻,常常為了爭奪土地而戰。每逢戰事一起,死傷總是幾萬,那些追逐敗兵的軍士往往要過十五天才能回來。」
魏王懷疑道:「有這回事?這恐怕不是真的吧!」
戴晉人說:「不,這是真的。我告訴你它的原因吧!你認為天地有沒有界限?」
魏瑩說:「沒有。」
戴晉人又問:「如果讓你的心遨遊於無窮的境界,身卻在有限的國度,你心目中的國家到那時還存不存在呢?」
魏瑩說:「當然存在。」
戴晉人緊接著又說:「在有限的國度中,有你的國家-魏,魏國有個大樑(魏都),梁中又有大王。那麼,你以為魏王與我剛才說的蠻王有沒有分別?」
魏瑩回答說:「沒有分別。」
戴晉人退出,留下魏王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莊子雜篇第二五章則陽)
原文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
語譯
道體虛無,永遠處於不可名而樸實的狀態。即使非常隱微,天下也沒有人敢支配它。侯王若能守著這虛無的道體,不違反萬物的本性,萬物自然會順其自然而歸服。天地陰陽之氣相合,就會降下甘露。不需人指使,就會很均勻。
道亦然。道創造了萬物,萬物興作就產生了各種名稱。既已定了名稱,紛爭也就跟著產生,所以人便不可捨本逐末,應該知道適可而止。知道適可而止,才能遠離危險,避免禍患。
道對天下人來說,就好像江海對川谷一樣,江海是百川的歸宿,也是天下人的歸宿;人廣受其利,物備受其澤。
本章重述第二十八章的主題,保守本性,與第三十七章對照閱讀,其義將更為明顯。同時,本章也談到:統治者或聖人若要保守天性,必須藉重一種深獲民心的神秘力量或德行方可。
從下文中,讀者定不難看出「道」與「德」的不同點:道無法具體表現出來,德卻可以。由此可知,道是不可知的,而德卻可以預先知道。
《莊子》之《徐無鬼》
德引人至道的純一,智慧止於人心不可知的境界,能如此,就是最高明的了。道的純一,是德不能到達的地步,智慧的不可知,也不是用言語可表達的。為爭聲名而像儒、墨那樣爭持下去,災禍也就免不了。
因此,大海不拒絕向東流的河流,所以能博大深沉;聖人包容天地,恩澤滿天下,百姓卻不知他是誰。所以他生時沒有爵位,死後也沒有諡號。他不積財,不樹名,所以又稱做大德的人,會叫的狗不見得好,會說話的人也不見得聰明賢能。有心想成為偉人的嗎?渴望達到偉大的人,不能成就偉大,何況有心修德的人?
世上沒有比天地完備的東西,然而它到底是追求什麼,才能達到最完整的境界呢?知道完備的人沒有追求,沒有喪失,沒有拋棄,不因外物改變自己,反求自己達到無窮的妙境,因循古蹟卻不求行為與他們相似,而這就是偉人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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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特別以「海不辭東流(或就下)」來解釋本章最後兩句話。因為,海和道一樣,總趨於低處。請參看第六十六章。
莊子最重要的想法之一是限智(不可知論或懷疑論),但承認知識本身的存在,他好幾次提到可知的世界和不可知的世界等觀念。所謂可知的世界,代表的是有限的知識,而最重要的宇宙真理,卻是屬於不可知的世界。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後者所處的地位比前者高出許多。
《莊子》之《養生主》、《徐無鬼》、《庚桑楚》
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卻無窮,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窮的知識,那就危險了。明明知道它危險,還要拼命追求,可就更危險了。
一個人能夠止於他所不知的,就達到知的極點了。
人所能知道的事物實在很少,雖然少,他還須依靠不知道的事物才能夠知道天道的涵義。(莊子篇二二章徐無鬼)
以我們所知的和我們不知的相比,就好像斜眼一樣,不能周全。(莊子雜篇第二三章庚桑楚)
原文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語譯
能了解別人乃是智慧,能了解自己才是清明。能夠戰勝別人乃是有力,能夠克服自己才是堅強。能夠知足淡泊於財貨的就是富裕,能夠勤行大道而恆久不息的就是有志。不離失根基,能常處於道的,才能長久。
人既能以道為處所,自然也能和它同長久;既能以道為依歸,則雖死卻能與道同存,這才是真正的長壽。
老子在本章就知識、學習、力量、財富和長壽各方面,談了不少至理名言,其中的「死而不亡者壽」非常接近他的「不朽」觀。當然,在此他只是點到為止,所謂壽或長命百歲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是最高明的賀辭了。
就像所有偉大的詩人、哲學家一樣,莊子比老子更感嘆生命之短促,特別對「死」的感觸最深,他最好的作品幾乎都接觸到生死的問題。反觀老子,倒很少提到這方面的觀點,不但少,可說是不曾提及呢!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在第二十四章已說明得極為詳盡。
《莊子》之《讓王》、《天地》
原憲住在魯國一棟小房子裡,這間房子的屋頂是用青草蓋的,蓬草編成的大門破損不堪,他用桑木做門檻,破甕做窗戶,粗布隔房間。每逢下雨,屋頂滴水,地上潮濕時,他便端坐而歌,毫不為意。
有一天,子貢騎駿馬,著藍里白衫去見原憲,到了巷口卻進去不得,他只好步行而入。一眼瞧見頭戴樺樹皮帽,腳拖沒有後跟的破鞋,手扶藜木杖,親自來迎接的原憲,便大叫道:「天哪!你怎麼啦?是病了嗎?」
原憲回答說:「我哪有病?你沒聽說:沒有財叫做貧,讀書不能實行叫做病?我現在是貧,不是病啊!「
子貢頓感不安,露出羞愧的神情。於是,原憲又笑說:「你可知有些事是我極不願做的?比方:行動迎合世俗,牽親攀戚,結交朋黨,為別人求學,為自己教人,假託仁義去做壞事,盛飾車馬以炫耀富有。」(莊子雜篇第二八章讓王)
堯到華這個地方去參觀,華地的封疆官對他說:「歡迎聖人到此,特祝聖人長壽。」
堯推說:「不敢當。」
封疆官又說:「祝聖人多富。」
堯回說:「不敢當。」
封疆官再說:「祝聖人多男子。」
堯又推說:「不敢當。」
封疆官迷惑道:「多福多壽多男子,是每個人渴求的,你卻不願接受,是什麼道理?」
堯回答說:「多男子就多恐懼,多財富就多閒事,多福壽就多恥辱,這三種不是養德的東西,我怎敢接受?」
封疆官說:「我以為你是聖人,現在才知道,你只是個君子而已。天生萬民,各有其職,多男子就多給他們事做便是,有什麼恐懼的?富有了就分給別人,何來多事了。」
「再說,那聖人居無定所,食如母鳥哺育的小雀,行如鳥飛沒有形跡可尋;天下有道,與萬物同存,天下無道,便隱居而養心,千年後,當他厭倦了塵世的生活,便離世而進入仙界,駕白雲而到仙都。這三種憂患根本不會降臨在他的身上,也別無災禍可言,更別說什麼受辱了。」
說完,封疆官便轉身離去。堯跟在他身後說:「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封疆官答道:「你還是走吧!」
這可能跟道家「不怕事」的想法有關。所以他們主張,人不應丟棄財富。在莊子的作品中,老子一度被描寫為豐足的大穀倉。
《莊子》之《至樂》
莊子到楚國的途中,看見一個骷髏,枯乾了,但仍保有形狀,於是,莊子拿著馬鞭在上面敲了敲說:「你是因為生前貪生怕死,行為不合法,被人殺死的呢?還是因為國破家亡被人害死的?是因為生前行為不好,怕連累父母妻兒受苦自殺的呢?還是窮困飢寒而死?或者是你壽品已盡,不得不死呢?」
說完這席話後,莊子把骷髏拿了過來,枕在頭下睡了過去。到了半夜,莊子夢見骷髏向他說:「剛才你談話的神情,好像是辯士。至於你所說的內容,大多是活人的系累,死了就沒有這些了。你想聽聽死後的情形嗎?」
莊子答道:「好啊!」
骷髏說:「死後,上面沒有國君,下面沒有臣子,也沒有春夏秋冬四時的轉變。人在那裡無拘無束,更可與天地同終始,即使是帝王的快樂,也不能與此相提並論。」
莊子不相信,說:「假如我請掌管生命的神靈,恢復你的形體,再生你的肌膚骨肉,讓你重回故鄉,和你的父母、妻兒、親戚、朋友團聚,你願意嗎?」
骷髏聽了,皺眉蹙額,憂愁地說:「我怎能拋棄這帝王般的快樂,再去受人間的勞苦?」(五:二至樂)
《莊子》之《至樂》
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喪,看見莊子蹲坐地上,邊敲瓦盆邊唱著歌,惠子生氣地說:「妻子跟你生活多年,替你生兒育女,跟你吃苦受罪,現在年老身死,你不哭倒也罷了,居然大唱起歌來,不太過分了嗎?」
莊子回答說:「不是這樣的。當她剛死的時候,我怎會不悲傷?可是仔細一觀察,她原無生命;不但沒有生命,而且也沒有形體;非但沒有形體,甚至連氣息都沒有。以後摻雜在恍恍惚惚若有若無的中間,才變化成有氣息,有氣息而有形體,有身體而有生命,現在再由生命變化成死亡。」
「這種演變的過程,就像春夏秋冬四時的循環一樣。想她此刻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間裡,我卻在旁邊哇哇地哭泣,實在是不明生命演變的過程,所以才停止了哭泣。」(莊子外篇一八章至樂)
《莊子》之《列禦寇》
莊子快死的時候,弟子商議要厚葬他。但是莊子說:「我用天地做棺木,日月做美玉,星辰做葬珠,萬物來送葬,這不是一個很壯觀的葬禮嗎?我還有什麼可求的?」
弟子說:「我們是怕老鷹來吃先生啊!」
莊子答道:「在地上會被老鷹吃,在地下又會被螞蟻吃。把我從老鷹那裡搶過來給螞蟻吃,你們不是太偏心了嗎?」
《莊子》之《養生主》
老聃死了,秦失去吊喪,只哭幾聲就出來了。老聃的弟子問他:「你不是我老師的朋友嗎?」
秦失說:「是啊!」
弟子又問:「那麼你是來弔祭他,應當表示悲傷才對,怎麼反而這樣草率?」
秦失回答:「這樣就可以了。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凡人,現在才知道他不是。剛才我進去的時候,看見許多老人像哭自己孩子一樣地哭他,許多年輕人像哭自己母親一樣地哭他。他們情不自禁地說出話來,不期而然地流下眼淚,乃是違反天理,倍增依戀的表現啊!他們已忘了受之於天的本性。古時候稱這種情形為'遁天之刑』—違反天然之理,被世俗的感情所束縛,像受到刑罰一樣。」
「你們的老師應時而生,順理而死,有什麼好悲泣的?若能安於時機的進展,順著自然的變化,把生死置之度外,所謂的痛苦歡樂也就不能闖進心懷了。古時候把這種情形叫做『解脫』。」
《莊子》之《大宗師》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在一起談話。其中一人突然說:「誰能把虛無當做頭,生存當做脊梁,死亡當做尾椎骨?誰能知道生死存亡本屬一體的,就是我們的朋友。」四人相視而笑,乃成了莫逆之交。
不久,子輿生了病,子祀去探望他。子輿卻說:「看哪!那造物者多偉大,居然能把我的身體弄成這般形態,既彎又巧,真是妙極了!」
原來他的腰已彎曲,背骨突出,頭藏在肚臍底下,肩膀高出頭項,髮髻直衝天空,甚至連陰陽二氣也不調了,可是他的心情卻平靜如昔。他支起身子走到井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說道:「造物者竟把我的身體弄得這麼巧啊!」
子祀問他說:「你嫌惡這個型態嗎?」
子輿回答:「我為什麼要嫌惡?假如我的左臂變成了雞,我就叫它報曉;假如我的右臂變做彈丸,我就用它去打鳥,然後烤鳥來吃,假使把我的尾椎骨變做車,精神變做馬,我就坐著這輛馬車到處遊玩,哪裡還用得著另外去找交通工具呢?」
「而且,生是應時機的,死是順天命的,若能安守時機,隨順天命,那麼哀樂的情感,也就進不了我的胸中,這就是古時候所說的解脫。如果不能解脫,就是被外物束縛了。人本勝不過天,我雖形體如此,又有什麼好嫌惡的?」
不久,子來生病,氣息急促,已成彌留狀態,他的家人圍著他不停地哭泣。這時子犁來探望他,看到這種情形就對他的妻兒道:「快走開吧!不要驚動了這將要變化的人。」說完,便靠在門旁對子來說:「偉大啊!天地的主宰又要把你變成什麼?要把你派到什麼地方去?你想他會把你變成什麼呢?要把你派到什麼地方去?你想他會把你變做鼠肝呢?還是蟲臂?」
子來氣息微弱地答道:「父母命兒子往何處去,無論東西南北,他都聽從命令,而陰陽對於人,就好像父母對兒子一樣,並沒有多大區別。它如果要我死,我就得死,要是不聽從,就是忤逆不順。這一切的罪過都須我來承當,它卻毫無過錯可言。」
「天地給我形體,讓我壯時勞苦,老時清閒,死後安息。既以生為善,也要以死為善啊!」
譬如:有一個鐵匠在化鐵,突然鐵跳起來說道:『我一定要做成莫邪寶劍。』你以為鐵匠還會認為這是吉祥的鐵嗎?現在,我若偶然成了人形,就想世世做人,請求造物說:『讓我做人!讓我做人!』受造者一定會以為我是不祥的人。假若現在我把天地看做化鐵的大爐子,造物為鐵匠,那又何必擔心死後會到哪裡去呢?
然後子來陷入平靜的沉睡中。沒多久,居然精神抖擻地醒了過來。
《莊子》之《大宗師》
子桑戶、孟子反和子琴張三人交友,談道:「誰能以彷彿不曾在一起的模樣相處在一起?誰能彼此幫助,卻又能做到好像沒有互助的樣子?誰能在雲霧裡遨遊,在無極中跳躍,既不喜歡生存,也不厭恨死亡呢?」三個人相視而笑,乃成了莫逆之交。
不久,子桑戶死了,還未下葬,孔子便命子貢去幫忙料理喪事。可是,子貢一到那兒,就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張兩人,一個在編曲,一個彈琴,嘴裡還不住地唱道:
來吧,桑戶啊!
來吧,桑戶啊!
你已回返了本真!
我們卻仍在受人體的束縛。
子貢急忙走上前問道:「你們這樣對著屍體唱歌,合理嗎?」
兩人相對一笑,無視子貢的存在,說:「這個人哪裡知道禮的意義?」
子貢回去後,把所看見的事都告訴了孔子,並且說:「他們是什麼啊?不用禮教約束自己的行為,而把形體置之度外,對著屍體唱歌,竟然能面不改色,我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他們。還是請教老師吧!」
孔子說:「他們是超脫世俗的方外人,我卻是寄託在世俗裡的方內人。方內、方外是不相通的。我差你去弔唁,實在是我不曾考慮到這一點,要怪我見識淺了。」
「他們自認是創造者的伴侶,遨遊於天地之間,並與氣合為一;他們把生看做肉瘤,把死當做潰破的瘡,如此一來,怎能知道生死先後的區別呢?他們把形體看做精神寄託的異物,無所謂寄託成何種形體,所以能忘卻形體內的肝膽,還有那形體外的耳目。」
「他們把生死看做循環往復:沒有開始,沒有結束;他們茫然徘徊於塵世之外,逍遙於無為的事業中。像他們這種人怎能拘守世俗的禮節,且把它表演給人看呢?」
子貢又問:「那麼,你是依哪一種道呢?」
孔子回答:「我是受天詛咒的人。雖然如此,我還是願和你共同追求那方外之道。」
子貢說:「請問如何追求?」
孔子說:「魚的生活依賴水,人卻需道而生活。依賴水生活的,掘個水池就夠活命了,依賴道生活的,得了道,性情也就會安定。所以說:魚遊於江湖,自在逍遙,便忘記了一切;人得了大道,性情安定,也忘去了一切。」
子貢跟著又問:「請問奇人是什麼人?」
孔子答道:「奇人乃是異於世俗、合於天理的人。所以說:天眼中的小人,乃是人間的君子,世人眼中的君子,便是天所認為的小人。」
原文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愛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其大。
語譯
大道廣泛流行,就像水一樣,可左可右,無遠弗屆,無所不到。任萬物賴之以生長,而不加以乾預,任萬物賴之以成就,而不居其功;它養育萬物,而不主宰萬物。
從道體的隱微虛無看,它可說很渺小,但其用無窮,化育萬物,使萬物歸附而不知其所由,它又可說是很偉大。道所以能成其偉大,就因它不自以為偉大的緣故。
《莊子》之《知北遊》
東郭子問莊子說:「所謂的道,在什麼地方?」
莊子答道:「它無所不在。」
東郭子說:「請說出一個地方吧!」
莊子說:「在螞蟻身上。」
東郭子說:「為什麼這麼卑下?」
莊子又說:「在稊米里。」
東郭子說:「怎麼那麼卑下?」
莊子緊接著又說:「在瓦甓裡。」
東郭子說:「怎麼更卑下了?」
莊子又說:「在屎溺裡面。」
東郭子再也不說話了。
於是,莊子說:「你的問題,沒有接觸到實質,所以我只能這麼回答你。從前正獲問監管市場的人如何判斷豬的肥瘦,回答是從腳看起。你不要固執成見,認為屎溺裡面沒有道,其實天地間沒有一樣東西能離開道的。偉大的真理如此,偉大的學說又何嘗不是如此?」(莊子外篇二二章知北遊)
《莊子》之《知北遊》
說到大,道可謂無窮無盡;說到小,也沒有一樣東西不比它小,所以萬物才能由此而生。就因為道大,它才能包容萬物;就因為它像海一樣深,所以才不可測度。
天地四方雖浩大無比,卻未離開大道而獨存;秋天獸類剛生的毫毛,雖微小,卻能依靠大道自成形體。—六章之一。
原文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樂魚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
語譯
能守大道,天下人都會歸從他,因為他不但不會害人,反而能使天下得到太平康樂。悅耳的音樂,可口的美味,只是做客時的短暫享受罷了,怎麼可能持久?道顯現出來的,雖然淡而無味,既看不見,又聽不到,但卻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列子》一書特別強調道家「精神重於物質」的學說。作者本人更是以乘風而來的仙人姿態,出現在莊子的作品中。下文將提到的關尹乃是函谷關令,曾說服老子寫《道德經》一書。
《莊子》之《達生》
列子問關尹說:「至德的人在水中行走不會窒息,踏在火上也不覺其熱,在高空飛行也不覺恐懼,這是什麼原因呢?」
關尹答道:「因為他能保守純和之氣,修養恬淡之心的緣故。這可不是智慧、技巧、果斷、勇敢所能做到的,我這就告訴你它的原因何在吧!」
「凡是有形貌、影像、聲音、顏色的東西,都是物。那麼物與物之間怎麼會有距離呢?是因為有聲無聲的分別罷了!唯有無聲無色,斷絕視聽,才能達到無形無變的境界。能執守這個'大道'的人,才不會受外物的控制。…」
「酒醉的人掉在車下,雖會受傷或患病,還不至於死亡。他的骨節和常人相同,為什麼損害卻與常人迥異?乃因他精神凝聚,乘車不知,墜車不知,任何恐懼沒有進入心中,即使和外物摩擦,內心也不會驚恐的緣故。酒醉的人尚能如此,何況那順天而行的人呢?」
「聖人和自然化合,所以外物傷不了他;復仇的人不會去折斷仇人的劍,因為劍本無心;性急的人,不會埋怨掉在頭上的瓦片,因為瓦片也無心而落。」
「天下若能平靜,沒有戰亂,沒有殺戮,沒有刑罰,那都是由於自然無為的大道所造成的啊!」
「不要運用智慧去發展人性,應該順乎自然去發展天性;因為應合天性的合於道德,運用智慧的就傷害天性了。若能不厭棄自然,不運用人為,也就達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
道家主要的德行,乃是混合了生活中的為與不為,以達到心靈的「恬靜」與「成熟」。所謂道家之名,由道的「恬靜」而來。在第三十七章之一將談到恬淡、平靜、沉著和無為,彼此是可以轉換的。
《莊子》之《繕性》
古時學道的人,用恬靜培養智慧;雖有智慧,卻不用它,這又叫做用智慧來培養恬靜。兩者交相培養,和順的道德自然就由本性流露出來。(莊子外篇第一六章繕性)
《莊子》之《齊物論》
「灌水進去不見滿,取水出來不見乾,而且不知其源在何處,那就叫做葆光。」(葆光,比喻才智不外靈,隱蔽其光輝—五章之二。)
原文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語譯
物極必反,勢強必弱,這是自然不易的鐵則。能夠明了這個道理而加以運用,自然就無往不利了。任何事物,要收斂的,必定會先擴充;要衰弱的,必定會先強盛;要廢墮的,必定會先興舉;要取走的,必定會先給予。這個道理,看似隱微,其實很明顯,那隻不過是柔弱勝剛強這一機先的徵兆罷了。
深水是魚生存的根本,魚不能脫離深水,否則必定幹死;權謀是治國利器,不可輕易示人,否則便要自取其禍,國滅身亡。
從本章我們看到完整的「復歸為始說」。這是莊子《秋水篇》的本體論、相對論,經過一個長時期的發展,才導引出來的結論。
《莊子》之《秋水》、《知北遊》、《齊物論》
北海若總結上面說:「安靜點吧!河伯!你哪裡知道貴賤的門徑和大小的根由啊!」
河伯說:「那麼我該做些什麼,又不該做些什麼呢?對世俗的推辭和接受、進行和退避,我究竟該怎麼應付呢?」
北海若回答說:「以道的立場看起來,何來貴賤?貴賤本是循環的,所以叫做『復歸為始』。因此,不要拘限你的心志,這和大道是不合的。世上原無多少區別,多少是相對的,所以還是為你所擁有的去感謝上天吧!不要太偏執一方,而違反了大道。」
「應該像國君一樣莊嚴正直,對人民沒有偏私的恩惠;像祭祀的神社一樣怡然自得,而沒有偏私的賜福,更要像天地一樣地寬大為懷,不分界限地包容萬物、愛護萬物,這樣才能達到合道的境界。」
「道雖寄託在充盈和空虛中,但它並不充盈和空虛;雖寄託在衰退和腐敗中,也不會衰退和腐敗。道可說隨時處於開始和終結的狀態中,但不是開始和終結的本身,它也是物的積聚和消散,卻又不是積聚和消散的本身。」
「道本是通而為一的,所謂成,就是毀,毀也就是成。萬物本來無成也無毀,而是通達為一的。」
《莊子》之《山木》
莊子說:「萬物的情理和人類的變化,就不是這樣了。大凡世間的事,有會合就有分離,有成功就有毀壞,清廉的被傷害,高貴的受攻擊,有為的遭非議,賢人被謀害,常人受欺凌。那麼世上究竟什麼東西才是好的呢?唉!可嘆啊!弟子們千萬要記著,處世若要免於物累,只有歸向道德的途徑。」
《莊子》之《列禦寇》
失敗有八種預兆,成功有三種徵候,而形體則有六個腑臟。若美姿、長髯、高身、強大、健壯、優雅、勇猛、果敢,這八種特質都超過別人的話,那就注定了失敗窮困的命運。如果有依賴外物、委屈從人、怯懦柔氣這三項本領的話,也就能走上成功通達的道路了。(莊子雜篇第三二章列禦寇)
原文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
語譯
道永遠順任自然,不造不設,好像常是無所作為的,但萬物都由道而生,恃道而長,實際上卻又是無所不為。侯王若能守著這個道,萬物就會各順己性,自生自長。然而這種狀態並不能長保,在萬物生長繁衍的過程中,難免有欲心邪念,這時唯有以道的本質「無名之樸」,來克服這種情形的發生。一旦沒有欲心邪念,能夠歸於沉靜不亂,那麼,天下自然就上軌道。
前面幾章討論的寂靜無為乃是代表不朽的自然,和所有力量的泉源。我們活在這個世上,完全不活動是絕不可能的事。因此,只有綜合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才是最恰當的生活方式。
以下的精選乃是最完整的無為說,是經由自然無為和天地行而不說的論點來探討,同時也告訴人們: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人類最明智的生活態度。
《莊子》之《天道》
天道運轉,無休無息,萬物因此而生,帝王之道運轉,無休無息,所以天下人心歸順;聖人之道運轉,無休無息,所以四海之士欽服。如果能明白天道,通曉聖道,並了解上下古今四方變化的帝王之德,都是自為的話,其行為也就能歸於平靜了。
聖人的寂靜,並不是因為「靜是好的「,所以才寂靜;乃是因為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能幹擾到他,而自然歸於平靜的寂靜。水平靜的話,可以很清楚地照見髮眉,平靜的水面也可作為木匠「定平」的準則。聖人的心神若是平靜了,不但能鑑照天地的精微,甚至還可明察萬物的奧妙。
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天地的「水平儀」,是道德最高的境界,更是古代帝王、聖人休息的場所。心神休息便虛空,虛空就合於真實的道,合於道便已達到自然的倫常了;心神虛空象徵著寂靜,由寂靜再產生行為,哪裡還會有不合宜的行為?所謂的心神寂靜就是無為,在上無為,居下的臣子自然就會各盡其責;無為又像徵著和樂,一個人內心和樂,則外患不能入侵,又何懼壽命不能延長?
明白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萬物之本的國君,是堯;明白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萬物之本的臣子,是舜。以此道理行之於上位,是帝王、天子的德操;以此道理行之於下的,乃是聖賢的德行。
以此德行退休山林、閒遊四方的人,沒有一個隱士不敬佩他;以此德行進身官場、治理世事的人,沒有不功成名就,並使天下統一的。他靜的時候,是聖人;動的時候,便是帝王;處在無為的時候,天下更沒有一樣東西能比得上他德行之完美。
明白天地之德的人,便是通曉「萬物的根本和來源」的人;他能與天和,使天下得到太平;他能與人和,使人人和樂相處。與人和的,稱為「人樂」;與天和的,便稱為「天樂」。
莊子說:「我的老師!我的老師啊!他摧毀萬物而不以為暴虐,施恩於萬物也不以為仁,生長在上古而不自認長壽,覆蓋承載萬物的形體也不以為智巧。 」這就叫做「天樂」。
所以說:「知道天樂的人,生時順天而行,死後隨物而化。」他虛靜的時候,和陰氣同歸寂;運作的時候,便和陽氣同波逐流。因此,知道天樂的人,沒有天怨,沒有人議,沒有外物的系累,也沒有鬼神的責難。
所以說:「他行動的時候,像天一樣地運行;靜止的時候,像地一樣地平靜。因為他心神虛靜,所以鬼神不擾,精神不乏,終能得到萬物的歸服。」換句話說話說,以虛靜推及天地、通達萬物的,便叫「天樂」。天樂乃是聖人蓄養天下蒼生的本心啊!(莊子外篇第一三章天道)
《莊子》之《天地》
天地雖博大,無為自化的道理卻一致;萬物雖然繁雜,那率性自得的道理卻無不同;人民雖眾多,治理天下的卻只有國君一人。國君,乃是依據道德,順乎自然治理百姓的人,所以說:「遠古的君王,無為而治。」他們只順著自然的德行就夠了。
因此,從道的立場來觀察名分,天下的國君都是名正言順;從道的立場來觀察上下的分際,君臣尊卑之分已極明顯;從道的立場來選賢舉能,天下官吏莫不各稱其職;以道的立場來看萬物,萬物莫不具備我們所需求的一切。所以,與天地俱存的是德,行於萬物的是道…
所以說:「古代蓄養天下蒼生的人,沒有慾望,而天下自富足;沒有作為,而萬物自化生;沉默寂靜,而百姓處於安寧。」(莊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
原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
故夫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語譯
上德的人,對人有德而不自以為德,所以才有德。下德的人,對人一有德就自居其德,所以反而無德了。因為上德的人,與道同體,道是無所為而為,所以他也是無所為而為。而下德的人,有心為道,反而有許多地方卻做不到了。
上仁的人,雖然是為,卻是無所為而為;上義的人,儘管是為,卻是有所為而為;上禮的人,就更過分了,他自己先行禮,若得不到回答,便不惜伸出手臂來,引人家強就於禮。
由此看來,失去了道然後才有德,失去了德然後才有仁,失去了義然後才有禮。
禮是表示忠信的不足。等到步入禮的境界,禍亂也就隨之開始。智慧不過是道的虛華,是愚昧的開始。至於以智慧去測度未來,更是愚不可及的事。
所以大丈夫立身敦厚,以忠信為主,而不重視俗禮;以守道為務,而不任用智巧;務必除去一切淺薄浮華等不合乎道的,而取用敦厚實等合於道的。
本章乃是老子最著名的一章。有不少版本把《老子》這本書分成上下兩篇,本章就是下篇的第一章,但是這種區分法似乎有欠妥當。因為形成老子思想的哲學原理,完全包括在前四十章內,而後四十章處理的大多是實際生活上的問題,譬如生活的準則和政治論等。
本章討論的主題是道的墮落。道所以會墮落,乃是某些哲學家—特別是孔子—的仁、義、禮、樂之教大興的緣故。
研讀本章應與第十八、第十九章的精選(莊子怒斥孔教)對照,才不致對老子思想有所缺失。
《莊子》之《知北遊》
道不是可用言語招來的,德也不是自稱有德就可得到;然而,仁可以培養,義可以不足,禮也可作偽。所以說:「失去道而後德出現,失去德而後仁蔚起,失去仁而後義顯現,失去義而後禮大興。」禮就是道的墮落和禍亂的開始。(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
上述引句中的話,顯然是出自老子,因為它所採用的字詞與本章原文完全一致。不過,這些詞句偶爾也會出現在其他的引句中,這種引句在老子的書中常可看到。
《莊子》之《天道》
天道的根本在於君主,人道的終結在於臣下;君主需要的是簡扼,臣下需要的是詳情;起用三軍和兵器,是德行衰敗的結果;施行賞罰和動用刑具,是教育的末途;採用禮法典章的製度,是治理百姓的終結;大興鐘鼓的聲律、羽毛的舞姿,是音樂的結束;區別哭泣、悲痛、喪服的等級,是悲傷的末路。
這五種終結,必須要有精神的運行、心術的引動,才能產生出來,古時候的人早已有了這種認識,只是沒有率先實行而已……
講述大道而不論程序,便不是大道;論述大道不依道而行,論道就無用了。所以古代闡明大道的人,先闡明自然,再談道德;道德明白後,再論仁義;知道了仁義,則求名位;了解了名位,再談聲譽;得到聲譽,再說因材任職;做到了因材任職,再談審察;做到了審察,再來辨別是非;能夠辨別是非,才能論賞罰。
做到了賞罰,那麼愚笨、聰明、尊貴、低賤等人也都有了適當的位置;賢、智、愚、魯之士,自也能各有其用。用這種方法來侍奉君主,養蓄臣子,治理事物,修養身心,也就無所謂用不用智謀,當然也必能歸返自然,這就叫做太平,乃是治世的最高境界。
所以古書上面記載著「有形就有名「,古人早就有了形名,只是沒有率先使用而已。
古時講述大道的,要五次演變才舉到形名,要九次演變才說到賞罰。若沒有經過這些過程,突然提到形名(像孔教所為),人們就無法知道它的根本;突然提到賞罰,人們也不能明白它的原始。像這樣顛倒大道、違背大道的人,只有被人治理,怎麼可能去治理別人呢?
突然提到形名、賞罰的人,是只知治理的意思,不知治理的原則;是只能受天下人役使,不能役天下人的辯士。(莊子外篇第一三章天道)
《莊子》之《在宥》
偏愛視覺的,迷五色;偏好聽覺的,喜五樂;偏愛仁的,亂五德;偏愛義的,違背於理;偏愛理的,助長了技巧;偏愛樂的,助長了淫聲;偏愛聖的,導致百姓苦求績;偏愛智的,導致評論是非的弊病。
如果天下百姓各守本性,這八種弊端存不存在都無所謂。如果天下百姓不守本性,這八種弊端便是引起大亂的主因了。
正當它們擾亂天下的時候,世人竟然愈來愈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的迷惑可說已到達了極點。本該棄置不顧的弊端,天下人反而齋戒談論它,跪坐學習它,歌舞讚美它。看到這種情形,我又有何法可想?
讀者如果想更進一步了解道家的反論和孔子的思想,請參考本書後面的《想像的孔老會談》。
道家特別強調無意識的善。善本是自然和無心的表現,若是有心為善,便會脫離「大道」,進而走向毀滅的道路。
《莊子》之《齊物論》、《列禦寇》、《徐無鬼》、《大宗師》
不去辨別萬事萬物的所以然,就合乎道體了。(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最大的禍害便是有心為德。(莊子雜篇第三二章列禦寇)
莊子說:「不期而然射中目標的人,才是精於射箭的人。」(莊子雜篇第二四章徐無鬼)
偶然碰到適意的事,來不及笑;真正從內心發出的笑聲,事先也無從去安排。(莊子內篇第六章大宗師)
原文
昔者得一者,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寧, 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一也。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謁,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而貴高將恐蹶。
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非以賤為本耶?非乎?故至譽無譽。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語譯
天地萬物都有生成的總源,那就是道,也可稱為一。自古以來天得一才能清明,地得一才能寧靜,神得一才能靈妙,谷得一才能充盈,萬物得一才能化生,侯王得一才能使得天下安定。
這些都是從一得到的。否則,天不能清明就會崩裂,地不能寧靜就會震潰,神不能靈妙便會消失,穀不能充盈便會枯竭,萬物不能化生便遭絕滅,侯王不能處理天下準則便會被顛覆。
所以貴乃是以賤為根本,高則是以下為基礎。且看侯王的稱孤道寡,不就是以卑微為出發點嗎?明白這個道理的人,絕不會強要為玉讓人稱讚,也不會死心為石讓人非議,因為偏執任何一方的榮辱都不合乎道,就好像取走馬車的任一部分就不成為馬車一樣,道必須是完整的。
《莊子》之《大宗師》
有了道:豨韋氏便去整頓天地,伏羲氏(傳說中的帝王)用它來調和元氣,北斗星永遠不改變位置,日月能永遠地運行不停;堪杯(人面獸形)掌握了崑崙山,馮夷(黃河水神)在大川中嬉戲,肩吾(山神)住上了泰山頂,黃帝登上了雲天,顓頊也住上了九玄宮。
有了道:禺強(海神人面鳥身)能夠主持北極;西王母據有了少廣山,沒有人知道她的起始,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終結;彭祖的年歲從有虞直到五霸才終了;傅說生時能輔佐武丁統治天下,死後他的精神仍能駕著東維和箕尾兩座星宿,與天上眾星並列。(莊子內篇第六章大宗師)
《莊子》之《庚桑楚》
庚桑子說:「有什麼好奇怪的?春天一來,百草叢生;秋天一到,萬物收成。這是因為在它身後有一個道啊!」(莊子雜篇第二三章庚桑楚)
《莊子》之《則陽》
冉相氏(古代聖王)執守中道,隨物自成,與物混同,既不知過去,也不知未來,更不知現在。他雖與萬物化合,卻仍守著純一的道體。他知道,道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未曾離開它片刻。一個有意效法自然的人,終於失敗,走向追逐外物的道路。一個沒有自然、人為觀念的聖人,同樣也沒有開始和結束的觀念,他混跡世間,隨波浮沉,而德行卻未敗壞。這是因為他無心合道卻能與道同體的緣故。(莊子雜篇第二五章則陽)
原文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語譯
道的運行本是反覆循環的,無所謂正反的區別,等到有正反相對時,道已由靜而動。可是道的運用,全以柔弱謙下為主。宇宙萬物也都是由這個道而生息不已。
本章僅以短短的幾句話便總括了老子的學說,這個思想的基礎原是建於反的原則上,有「反」故而道動,在第二十五章之二、第二十五章之三和第三十六章之一曾詳述這個觀點。現在再請各位參閱第二十五章之二的「不朽的循環」和解說。同時,不妨再參考第四章之一的:「道高且無窮。剛結束,緊跟著又再開始。」
《莊子》之《秋水》
萬物都是齊一的,何來長短的差別?大道沒有終始,萬物卻有生死的變化,它的成長怎可自恃!萬物時而虛空,時而充實,並無不變的形體,而歲月卻是一去無回,時間也終究無法停止。
由萬物永遠在生長、死亡、盈滿、空虛的現像中變化,以及終結、開始的循環不息中,不難看出大道的趨向和宇宙變化的原理。萬物的生長,像快跑,像賓士,沒有一個動作不在變化,也沒有一時一刻不在移動,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它本身就會自然地演變,何用人為地操作?(莊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
《莊子》之《庚桑楚》
冉求問孔子說:「我們可以知道天地的起源嗎?」
孔子回答:「可以。古代就和現在一樣。」
冉求無言以對,便退了出去。第二天他又來問孔子說:「昨天我問老師:『可以知道天地的起源嗎?』老師說:『古代就和現在一樣。』當時我還很明白,現在卻又迷糊了,請老師開導開導。」
孔子說:「昨天明白,是因為你用精神去領會;今天迷糊,是你從形像上去了解的緣故。它本來就是沒有過去和現在,沒有開始和結束的。試想,在沒有子孫前就有了子孫,可能嗎?所以還是放棄形象的了解吧。「
冉求沒有回答,孔子緊接著說:「答不出來了?不要以為死是由生而來,也不要以為生是因死而生,這兩者本就是相互依賴,形同一體的。你以為在天地以前就有物生出來了嗎?事實上,所謂主宰物的,它本身並不是物,因為物的出生沒有先後的區別,在這個物生出前,又豈會沒有別的物存在?」
請再參閱第二章之三:「萬物是從'無有'產生出來的。」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原文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惟道,善貸且成。
語譯
上士,是有志的人,所以聞道就努力不懈地實行,絕不間斷。中士,是普通的人,由於識見不足,認道不清,所以覺得道似真似幻,若有若無。下士,是俗陋的人,識見淺薄,根本不曉得道為何物,聽見合於道的話,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以為荒誕不經。如果不能讓這俗陋的人大笑的話,那道就不是高深的,也算不得是真道呢!
所以古時候立言的人有這樣的話:「從表面上看來,明道反像暗昧,進道反像後退,平道反像不平。」同樣的,上德反像低下的川谷,高潔顯榮反似蒙垢受辱,廣大的德行反似不足的樣子,剛健之德反像怠惰的樣子,質樸的德反似易變的樣子,其理莫不本源於此。
廣大的空間沒有可指的角落,偉大的成就大都晚成,天籟的聲音無聲可聞,沒有形象的象,無形可見;大道隱微不可說,沒有名稱來指明。
上士聽到上面這些道理,立刻付之於行動,以期合於道體。因為只有無時不有,無所不在的大道,才能施恩萬物,才能無所不成。
老、莊的哲學思想到此已完全表露了出來。到第四十章結束為止,老子的《道經》不但處理了哲學上的實用問題,並且把古版《老子》分為了上下兩篇:上篇第一至第三十七章,稱為《道經》;下篇由第三十八至第八十一章,稱為《德經》。
經過一番研讀和分析,可以得到以下的結論:從這些章節的安排來看,《老子》可就「原則」和「實行」兩個觀點而分為上下兩篇。並且,第四十章的描述,更給老子的哲學思想寫下了一篇最好的摘要。
至於莊子的思想,雖然在前面幾章已提到了不少,但是並沒有包括他最好的論說篇章——論生死和限知說在內。論生死這部分,我把它安排在第五十章的精選內解說;限知說在第五十六章將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若要研究莊子的思想,這兩章乃是不可或缺的篇幅。
以下從第四十一至第四十六章討論的主題,是知足及損益的虛實。有一位古代學者吳澄,曾把第四十一、第四十二、第四十三等章合為一章,他所從事的這種組合法在其他的學者那也曾出現過,一般說來,重組章節可使想法更具連貫性。
《莊子》之《寓言》
陽子居準備南下到沛這個地方,正巧老子也西行去秦地,他便約老子在沛的郊外相見。但是卻在走到樑的時候,遇見了老子,兩人便一起走了一程。半路上,老子突然仰頭向天,長嘆一聲說:「起初我以為你還可以教育,現在才知道你實在不堪造就。」
陽子居聽了,沒有出聲。等到了旅舍,雙方梳洗完畢,陽子居脫了鞋子,跪著走到老子的面前說:「剛才弟子想請問老師,老師正走著沒有空閒,所以不敢問,現在老師有空了,可否告知弟子犯了什麼錯?」
老子說:「你態度驕傲,目空一切,誰看了都害怕,怎麼還敢來接近你?要知道,真正清白的人,不自以為清白,反而覺得自己好像有污點似的;真有盛德的人,也不自以為德高,反倒覺得自己的德行欠缺了什麼似的。」
陽子居聽後,面容一變,說:「敬謝老師的教誨。」便躬身退了出去。
陽子居剛來旅舍的時候,店裡的客人讓路給他,店主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替他拿梳洗的用具,先來的客人都躲著他,燒飯的廚子也不敢當著爐子站。但是,從他見過老子,並聽從老子的勸告後,旅舍的人不但已敢和他隨便地爭席位,態度也親熱了許多。
序文的引句,乃是採用老子的:「知其白,守其辱。」
原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人之所惡,惟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語譯
道是萬物化生的總原理,無極生太極,太極生陰陽,陰陽二氣相交而生第三者,如此生生不息,便繁衍了萬物,因此萬物秉持陰陽二氣的相交而生,這陰陽二氣互相激盪而生成新的和諧體,始終調養萬物。
人所厭聽的是孤、寡、不善,而侯王卻以此自稱,那是因為得道的侯王深明道體的緣故。任何事物,表面上看來受損,實際上卻是得益,表面上看來得益,實際上卻是受損。因此,人生在世,應體道而行,不可仗恃自己的力量向大自然稱強,否則定得不到善終。前人教我這個道理,如今我也拿來轉教別人,並以此作為「戒剛強」的基本要義。
《莊子》之《齊物論》
「道既有了名稱,和本性加起來便成了兩個數目;有了一個名稱,這兩個名稱和道的本體加起來,就形成了三個數目。如此類推下去,即使精於數學的人來算都算不清了。」
有關陰陽的運行,請參閱第二十五章之一「宇宙的神秘」,和第二十五章之二「不朽的循環」。
原文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語譯
天下最柔弱的東西,能駕馭天下最強壯的東西。道是無微不入的,這一無形的力量,能穿透沒有間隙的東西。因此我才知道無為的益處。但是像這樣的道理──不言的教導,無為的益處,天下很少人懂得,也很少人能做得到。
《莊子》之《養生主》
有一個廚師替文惠君宰牛,舉凡用手抓、用肩扛、用腳踩、用膝抵、用刀割等動作,以及牛的皮肉分離聲、刀的割切聲,沒有一樣不合乎節拍,像是《桑林》的舞曲,又像煞了《經首》的節奏。
文惠君不覺讚歎道:「太棒了!你的技巧真是出神入化。「
廚師放下刀來回答:「我所喜歡的不只是手藝,還有道。當初我剛學殺牛的時候,看見的是一隻完整的牛;三年後,在我眼中的已不是全牛,而是牛體的關節;而今殺牛,我再也用不著用眼耳來操縱,而只用運神順著牛體的結構,以刀擊開骨節連接的空隙。我甚至可以不碰筋骨和肌肉相連處,更別說去碰大骨了。」
「技術高明的廚子,每年得換一把刀,因為他用刀割肉;普通的廚子,每月要換一把刀,因為他用力去砍骨頭;而我的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刀口卻沒有厚度,用沒有厚度的刀插入骨節間的空隙,活動的空間自然是綽綽有餘,這把刀就這樣使用了十九年。」
「雖然如此,每當碰到筋骨交錯難辨的地方,我還是會特別仔細,集中註意力,慢慢地動手。只要我稍一動刀,牛的肢體就好像堆在地上的土塊一樣分散開來。然後我提起刀四處看了看,再帶著滿意的心情,把刀擦淨了收起來。」
文惠君聽後,恍然說:「由你這番話,我已得到了養生的妙道。」(莊子內篇第三章養生主)
請參看第二章和第五十六章的不言之教,莊子就「以語言傳達思想的不當」來說明此觀念。
原文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語譯
身外的聲名和自己的生命比起來,哪一樣親切?身外的財貨和自己的生命比起來,哪一樣貴重?得到名利與失掉生命,哪一樣對我有害呢?
由此可知:過度愛名,就必要付出重大的損耗;要收藏喜愛的東西,將來亡失的也就更多。只有知足知止,才可不受大辱,不遭危險,而生命也必能得以久存。
《莊子》之《山木》
有一天,莊周到雕陵果園遊玩,看見一隻從南方飛來的鵲鳥,翅膀有七尺寬,眼睛的直徑有一寸長。這隻鳥碰到莊子的額頭,停在不遠的栗林裡。
莊子自言自語道:「這是什麼鳥?翅膀大卻不高飛,眼睛大卻不看人。」
於是提起衣角追了過去,手裡還拿著彈弓準備射它。就在這時,一幕景象從他眼前掠過:一隻躲在樹蔭下的蟬,貪圖舒適,沒有註意到在它身後正要舉起臂膀來捉它的螳螂;螳螂只顧著捕蟬,竟沒有觀察到鵲的窺伺;而鵲鳥為了貪利,也忽略了藏於一邊正要捕捉它的莊子。
這一剎那,莊子驀地心驚道:「物類本是只顧眼前的利欲,而忽略了身後的禍害啊!有心謀害他物的,又何嘗不會為自己帶來災害呢?」因此,拋掉彈弓,掉頭就走。管果園的人以為他要偷栗子,就追在後面大聲斥罵。
莊子回來後,接連三天,心情都不愉快,他的弟子藺且問他說:「這幾天老師為什麼不愉快?」莊子回答:「我只顧和外物接觸,竟忘掉了自身所處的環境,好像看慣了濁水,突然看到清淵,反倒迷糊起來一樣。我曾聽先生(老子)說過:'到那個地方,就要守那個地方的風俗習慣。'前日我到雕陵玩,忘了身處的環境,跟著一隻怪鵲到栗林裡,沒想到竟受到果園看守的侮辱,把我當做小偷看待,這就是我不愉快的原因啊!」
《莊子》之《大宗師》
因為求名而失去本性的人,就不是有道的人。他不但不能役使世人,反而會被世人所用,就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等人,受別人役使,為別人犧牲,反讓自己得不到安適。
《莊子》之《山木》
孔子問子桑雽說:「我在魯國兩次被驅逐出境,在宋國遭到『砍樹』的禍患,在衛國受到『禁足』的恥辱,在商、週窮途潦倒,在陳、蔡又被圍困。遭受了這些禍害,使得親戚疏遠了我,弟子、朋友也相繼離我而去,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子桑雽答道:「你沒有聽過假國人逃亡的故事嗎?假國亡了,林回拋棄了價值千金的美玉,背小孩亡命他鄉。有人問他說:『你這麼做是圖錢財,還是怕累贅?如果是為了錢財,那小孩還不如美玉值錢;如果是怕拖累,那小孩又比美玉累贅多了。假如不是這個原因,那麼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林回說:『留著美玉只不過是圖利,小孩與我卻是天性的結合。』」
「凡是因利而合的,在遇到災難時,必會相互拋棄;因天性而相聚,遇到災難時,必會彼此收容,這兩者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實非筆墨可以形容的啊!」
「再說,君子的結交平淡如清水;小人的結交甜美如甘飴。君子以道而合,所以能永遠相親;小人以利而聚,所以能絕情絕義。因此,那偶然結合的,當然也會無故地分離。」
孔子聽完後,說:「敬謝你的教誨。」便緩步自得地走了回去。從此,他摒棄了書籍,不再教學生。然而,雖然學生在那裡學不到什麼,師生的感情卻比以前濃厚了許多。(莊子外篇第二0章山水)
《莊子》之《達生》
了解性命之情的人,不做無益於生命的分外事;通達命運之理的人,不做命運勉強不來的事。人須靠物質來強身,但是物質富足卻不能強身的人,並不在少數;人有形體才有生命,但是徒具形體卻喪失性命之情的人,更是多不勝數。
悲哀啊!我們阻止不了生命的降生,也無法避免生命的死亡。世間的人總以為有了形體,就可以保全生命,然而如果養形保不了性命,那世間還有什麼值得做的事呢?雖然不值得做,卻又不能不做,乃是因為那是人分內的事啊!
若想避免養形,就得拋棄世俗之見,不去做分外的事;能夠拋棄世俗之見,就不會有系累;沒有係累就合於平靜之道;新的生命也就隨之開始;人只要有了新生,就近於大道了。
那麼,為什麼要拋棄俗事?為什麼要忘掉人生呢?拋棄俗事就不會勞形,遺忘生命,精神便不會虧損,能做到這個地步,也就能與天合而為一了。
天地,是萬物的父母。當它的精神與萬物相合時,便產生形體;與萬物分離,也就復歸為始。
在莊子的作品裡,有三、四篇關於他輕蔑官職的趣聞,下面給各位介紹其中的兩篇。
《莊子》之《秋水》
莊子在濮水旁釣魚,楚威王派了兩個大夫來看他,並且要他們代傳旨意。這兩個大夫見到莊子,便急忙說:「大王要把楚國的事託付給你了。」
孔子說:「我從制度上尋求,已經有五年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得到。」
老子再問:「那麼,你是如何尋求真理的?」
孔子答道:「我從陰陽變易的道理中尋求,已經有十二年了,仍未得到。」
老子說道:「不錯。假如道是可以貢獻的,沒有一個人不把它當做禮物送給國君;假如道是可以進奉的,沒有一個人不把它拿去進奉給雙親;假如大道可以說給人聽,那麼人們早就告訴自己的弟兄了;假如大道是可以傳授的,人們也早就傳給了自己的子孫了。
「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得到『道』,沒有別的緣故,實在是因為本心還沒有領受到大道的本質,本心不曾領,大道怎會留止?何況在外沒有與本心配合的對象,大道自然也難於運行。
「若出自本心,外在不能接受的,聖人就不會拿來傳授;若是出於外在其本心又無法接受的,聖人也不會強迫自己來接受。要知道,名聲是天下共用的,不可多取,多取便容易造成混亂;仁義,是先生的旅舍,只可留宿一夜,若是久居常見,責難也就相繼而起。」
原文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語譯
最完滿的東西,因物而成,看起來好像有欠缺的樣子,但是它的作用卻永不會停竭,最充實的東西,因物而有,看起來好像虛空的樣子,但它的作用卻沒有窮盡。
最直的東西,隨物而直,看起來好像屈曲的樣子;最靈巧的東西,因自然而成器,不強為造作,看起來好像很笨拙的樣子;最卓越的辯才,因禮而言,不強事爭辯,看起來彷彿是口訥的樣子。因此,體道的人,自可做到無為而無不為。
治理天下的人,更當隨時體道而行,要明察寒、靜可以克服熱、躁。 能執守清靜無為之道,也就可做人民的模範,使萬物各得其所。
原文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語譯
天下有道,人人知足知止,國與國間沒有戰爭,善跑的馬拉到田野,作為犁田之用;天下無道,人人貪欲無厭,國與國間爭戰頻仍,所有的馬用來征戰,甚至連母馬都要在荒郊生產,這就象徵將有亡國之禍了。
由此看來,禍患沒有大於貪得不知足的了,罪過沒有大於貪得無厭的了。治國如此,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有知足知止,這種知足,才是永遠的滿足。
老子的書中,常有以內容作為「章名」的標題,本章就是最好的證明,前一章也是如此。當然,章節的區分並不是出自老子之手,而是早期的編注者所為。
我曾在「緒論」中談到,莊子不常講知足的觀念,或許是他不善傳道吧!他也很少提到老子的德行之教—「謙恭」一詞。不過,老子的「知足」,也正是莊子輕視物質(財富與地位)享受的另一個代名詞。有關莊子「知足」的思想,我只能在莊子全文中發掘出一二稍具代表性的介紹給各位。
《莊子》之《逍遙遊》
山雀在深林築巢,所佔不過一根樹枝;大鼠到河邊飲水,不過把肚子填飽而已。(莊子內篇第一章逍遙遊)
原文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
語譯
萬物萬事皆有總原理;天下雖大,若能知天下之所以為天下的道理,不需出戶,就可以知天下;天道雖廣,若能知天道之所以為天道的道理,不看窗外,就可以知道自然的法則。
如果一定要出戶,外看以求知求見,反而會離道愈遠,所知愈少。所以明白道體的聖人,不待遠求,天下的事理就可知道;不觀察外界,就可說出自然的法則;不造作施為,就可使萬物自化而有成。
在老子的作品裡,有些被近代道家取來研究法術和招魂術的詞句,在莊子的著作中出現得尤其多。這個思想的形成,乃是起因於心靈勝過實體的觀念。本章和第五十、第五十九章的部分論說都針對此點,提供了某些暗示。
老子稍微提到的「避死與不朽術「,竟成了近代道家稗史的主體。因此,某些超自然的信仰者,更在莊子和列子的作品中,找到了不少證明他們信仰的學說。以下描述的,就是早期的瑜珈術。
《莊子》之《人間世》
顏回說:「我家貧窮,幾乎有好幾個月不曾喝過酒,不曾吃過葷,這樣算不算是齋戒?」
孔子答道:「這是祭祀的齋戒,不是心的齋戒。」
顏回問:「請問什麼叫做『心的』齋戒?」
孔子說:「就是集中精神、專心一致的意思。記著,用耳去聽;用心去聽,不如以氣去聽。耳朵聽的是沒有意義的聲音,心意領會的是無常的現象,唯有氣才是空虛而能容納的一切。所謂的真道也就存在於這虛空的境界中。這個『虛空』便是所謂的『心齋』。」
顏回又問:「我之所以沒有運用此法,是因為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如果接受了這個方法,就不會有這種自我存在的感覺,那麼,這算得上是『虛』嗎?」
孔子說:「這就是心齋的妙處。我告訴你它的原因何在……且看那空虛的地方:因為室內虛空,所以才有光明;因為心神靜止,所以吉祥才會聚集。如果心神不能靜止,則雖身體靜坐,精神仍是奔馳於外的。你還是摒棄心智,讓耳目向內集中吧!」(莊子內篇第四章人間世)
原文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語譯
為學可以日漸增加知見;為道可以日漸除去情慾。能把為學日益的妄念去了又去,減了又減,把知欲都損盡了,最後便能到達無為的境界。既到了無為的境地,便與道同體,自然也就能無為而無不為了。無為何何愁治理不好天下?反之,若強恃自己的智能一意孤行,又何以能治理天下?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莊子·知北遊》也有相同的引文。
無為的學說一向不易了解,若以科學的眼光來解釋,便是「利用自然達成目的」的意思。就無為的影響力,莊子寫了一篇最好的明證:「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莊子·人間世》;並再參閱第四十三章之一的「屠夫的寓言」。
原文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之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
語譯
聖人沒有成見,而以百姓的意見為意見。百姓善良的,固然善待他們;百姓不善良的,不但不摒棄,反而更加善待他們。因為聖人是各因其用而用之,絕不失其善,這樣人人自然都會同歸於善。百姓信實的,固然要以信對待;百姓不信實的,更應以誠信對待,因為聖人是只守信實,不知虛偽,惟其如此,所以才能化去虛偽,使人人同歸於信實。
聖人治理天下,是無私無欲,無莫無適的。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也是渾樸沒有機心,因為聖人對待他們,就好像對自己的孩子一般愛護,務期使他們各順其自然。
老、莊教導賢明的君主,要讓百姓自己判決事情,自己生活,而君主本身,不但不能以自己的意見限制百姓的思想,甚至還應以人民的意見來引導自己。
《莊子》之《在宥》
世俗的人,都喜歡別人的意見和自己的相同,而厭惡別人的意見和自己的相反。他們這種好惡的心理,主要還是想勝過別人罷了!但是,他們果真能超越眾人之上嗎?與其如此,不如聽任眾人的見聞,以求心靈的安寧,若想徒逞自己的才技,不但勝不了別人,反而還會比不上別人。
治理國家的人,只看見三王治理天下的利益,不見逞才而治的禍患。他們存著僥倖的心理拿別人的國家去求利,又怎麼會不因這種心理而喪失別人的國家呢?若想保存別人的國家,可說萬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如此一來,喪失國土,恐怕一萬個國家都不夠丟失的。可悲啊!這是治國的人不知道的事啊!(莊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
《莊子》之《在宥》
萬物雖賤,卻又不能不任其自然;百姓雖卑,卻又不能不隨從。(莊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
原文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語譯
人始於生而終於死。當人生的時候,四肢九竅都屬於生;當人死的時候,四肢九竅也都屬於死。再看人生的過程,自幼至死,中間有許多勞動,動必有損,以至四肢九竅也都歸向了死地。這是什麼緣故?實在是因為愈看重肉體,愈保不住它!
聽說善養生的人,在陸上行走,遇不見攻擊的牛虎;在軍中作戰,碰不到殺傷人的兵刃。牛雖凶悍,卻無法以角來攻擊;虎雖勇猛,爪子也沒了用處;刀刃雖利,卻難以使用。這乃是因為善養生的人,絕不進入致死的境地。
一些年輕的道家,常把老子的哲學思想拿來當作自己的詩集主旨。有關生之悲哀和死之神秘這方面的感觸,老子雖有,卻很少提到。而莊子,不但慨嘆世俗生命的短促,對死亡的神秘感到迷惑,而且以天賦的詩人文筆,寫下了自己的感言。
以下便是莊子最優美的篇章—生死談。
《莊子》之《知北遊》
誰知道生死兩方面的關聯性?人所以能生,是因為氣的集聚,氣聚便是生,氣散就是死。生死原是互為循環,我何必為此憂慮?人們喜歡生的神奇,厭惡死的腐臭,豈不知臭腐會轉為神奇,神奇又將化為臭腐。萬物本就是一體的啊!
《莊子》之《齊物論》
人的靈魂在睡時關閉也好,醒後活動也好,其和環境都脫不了爭鬥關係。不管那是寬大懶散的人,或深沉狡猾、謹慎小心的人,只要他們心意一動,隨之而來的,不是提心吊膽,就是喪魂失魄。
他們的心神像是射出去的利箭,專門窺伺別人的是非以便攻擊;又好像突發的咒語,在耐心等候制勝的機會。如此馳逐競爭,使他們的精神像蕭颯的秋冬一樣,一天天消沉下去,無法自拔,更別說恢復本性。最後,這衰微的心靈日漸枯竭,慢慢走向死亡。
人的心靈,時而欣喜,時而憤怒,時而悲哀,時而歡樂,時而憂慮長嘆,時而猶豫固執,時而輕佻放縱,時而張狂作態,好像氣息吹進虛寂的竅孔所發出的聲音,又像是地氣蒸發凝結成的朝氳。
這些變化,日夜輪流替代,呈現在我們眼前,可是遺憾的是不知它們來自何處?如果真能領悟,便不難了解宇宙間生生化化的道理了。
如果沒有這些情緒的變化,就沒有我;如果沒有我,又哪能感覺到它們的演變?可見我與它們是最接近的,然而卻又不知它們是受誰的主使。彷彿真有個「靈魂」存在。儘管看不見它的形跡,倒可看到它的作用;儘管看不到它的形狀,卻知它本來就是真實的存在。
再以人體來比喻:人體具備了百骸、九竅、六臟等各部。在這些成分中,人最喜歡哪一個?是全都喜歡,還是偏愛哪一個?或是把它們當服侍我的臣僕看待?若是臣僕,它們的行為就是被動的,當然就表示有某個「靈魂」在控制它們。
你知道這「真靈」也罷,不知道也罷,對它的真實性並不會有什麼增損。人既生,就有形體;有形體,就有死亡。縱然不是立即死去,也不過偷生世上,坐待死神的降臨罷了。就這樣天天和外來的事物抵觸,看著光陰飛逝而過,卻又無法阻止,豈不是太可悲了嗎?
終身勞碌,見不到辛苦的果實;疲累至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這樣的人生豈不太可嘆、太可憐了嗎?有人或認為形體無恙,便不會死亡,但是,這又有什麼意思?要知道,形體一旦死亡,精神和心靈也隨著毀滅,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人生在世,原就是這樣迷糊嗎?還是只有我迷糊,別人不迷糊?(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莊子》之《齊物論》、《大宗師》
我怎知道貪生不是迷惑,怕死不是像流落異鄉的孤兒?
麗姬是艾地封疆官的女兒,當晉王迎娶她的時候,哭得像個淚人似的。等她到了晉王的宮裡,和晉王睡在舒適的床上,吃著美味的菜蔬奶羹,這才懊悔當初不該哭泣。我怎麼知道死了的人,不會像麗姬那樣,懊悔當初不該求生呢?
夢見飲酒作樂的人,早晨起來卻碰到悲傷哭泣的事;夢見傷心痛哭的,醒後反有像打獵那樣快樂的事發生。當人在夢境中,並不曉得那是夢;而人生在世深入迷途,又像在做夢一般;人在夢醒後,才知道以前是夢;人死了譬如大醒,那時才知道人生也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
但有些愚蠢的人,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夢中,還以為自己清醒得很,一副什麼都知道的神情。整天君呀、民呀、貴呀、賤呀,喊個不停!真是執迷不悟,心胸狹窄極了。
孔丘和你都在做夢,說你們做夢的我也是在做夢。這些話常人聽了,必以為怪異。但萬世之後,還怕遇不到一個解開這個道理的大聖人嗎?
「古時候的真人,不知道喜愛生存,也不知道憎恨死亡。」
《莊子》之《知北遊》
人生於天地之間,就像白駒穿過石隙一般,轉瞬即逝。萬物突然生,突然長,又突然地衰退死亡,莫不是順著自然的變化而來。但生物卻因此而哀傷,人類更因此而悲痛。其實,離開人世就好像解開自然的束縛,毀壞自然的劍囊一樣,魂魄[9]走向哪裡,形體也跟著走向哪裡。
《莊子》之《大宗師》
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的母親死了,他沒有掉眼淚,心不覺難過,居喪不悲哀。三種悲哀的表示,他一項都沒有,反而以善於居喪聞名魯國,這不是虛有其名嗎?」
孔子答道:「孟孫才已經盡了居喪之道,他比知道喪禮的人更精進了一層。喪事本應簡化,只是世俗難以辦到,而他已經有所簡化了。他不知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不知迷戀生前,也不知追求死後;僅把生死看做物的變化,一味聽從那不可知的演變而已。」
「人的形體無時不在變化,哪能曉得那不變化的是什麼。人的精神是不變的,又哪裡曉得那形體已變化了呢。我和你還是在夢中啊!孟孫氏突然遇著形體上的變化,卻不以此連累他的心神。他以為,形體上的變化並不是真死,而是搬了新居。他之所以哭,乃是隨別人哭而哭,他的心卻是毫無感覺可言。」
「人們常以暫有的形體說道:『這是我!這是我!』其實,這個『我』果真是自己嗎?譬如你曾夢作鳥在空中翱翔,夢作魚在水底戲遊,那麼在這裡和我談話的你,是醒著的你?還是做夢的魚鳥?」
「偶然碰到如意的事,來不及笑;真正從內心發出的笑聲,事先也來不及安排。因此,唯有安於造物者的安排,忘卻生死,順著自然的變化,才能進入虛無的境界,與天合為一體。」
《莊子》之《齊物論》
從前,我(莊週)曾經做過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活生生的蝴蝶,在花叢間高興地飛舞著,那時候的我,絲毫不知自己就是莊週。醒來後,看見自己仍是人形,不覺迷惑半晌:到底是我做夢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我了?我和蝴蝶一定有分別了。
但在夢裡,我和蝴蝶,何嘗有分別?說我是蝴蝶可以,說蝴蝶是我又有什麼不可?這就叫做「物化」—形象的變化。(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莊子》之《在宥》
黃帝在位十九年,教令通行天下,民心因而歸向。有一天,黃帝聽說廣成子在崆峒山上隱居,便親自去看他,說:「聽說先生已經達到至道的境界,請問至道的精氣是什麼?我想用天地的精氣,助長五穀的成熟,以養百姓;又想調和陰陽,以順萬物的情性。」
廣成子說:「你所問的,是萬物的本質;你想做的,卻是摧殘萬物。自你治理天下以來,雲氣沒有集中就下雨;草本沒有枯黃便凋落;日月的光輝,也逐漸昏暗不明。像你這樣淺陋的心志,又有什麼資格來談至道的境界?」
於是黃帝躬身而退。回去後,便拋棄了王位,蓋了一間清靜的小屋,坐在潔白的茅草上靜思。這樣過了三個月,他又來拜望廣成子。
廣成子朝南而臥,黃帝順著下風,跪行而上,深拜叩頭說:「先生已達至道的境界,請問如何修身才可以長久生存?」
廣成子驚奇地坐起來,說道:「問得好!來!我告訴你至道的境界。至道的精氣,幽遠而不可窮究;至道的極境,細微而無法看見。」
「不要求去看,不要求去聽,專一精神,清靜無為,形體自然會走向正道;必定要靜寂,必定要清心,不要勞動你的形體,不要動搖你的精神,自然就可以長生。」
「因為,眼睛不看,耳朵不聽,心裡就不會思慮,精神自會與形體冥合,形體也就長生了。不要動搖你的心志,不要因外物而動心,因為多用心智,乃是禍害的根源。」
「如果能做到這些,我定助你上太虛的空中,進至陽的境地;我還會引你到幽遠寂寥寥寥的至陰之地。天地萬物各有功用,陰陽兩氣也各守其根!你只要注意修身,萬物自會茁壯,又何必勞心為它經營?我就是因為專處於恬淡的境地,所以至今一千二百歲了還不見衰老。」
黃帝再三叩頭說:「廣成子可說是和天同體了。」
廣成子又說:「來,我再告訴你:萬物的變化沒有窮盡,世人卻以為有終始;萬物的變化不可測量,世人卻以為是有極限。得到我'道'的人,在上可以為皇,在下可以為王;喪失我'道'的人,活時只能看日月之光,死後也不過是一堆土壤。」
「如今萬物生於土地葬於土地,而我卻要帶著你,經無窮的道途,遊無垠的曠野。我和日月一樣光明,和天地同樣長久。在我之前,萬物泯然而不知;在我之後,萬物更是昏暗而無識。眾人認為有生有死,所以必有死盡的一天;唯有了解生死如一的我,方能永遠長存。」(莊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
《莊子》之《秋水》
河伯說:「既如此,道有什麼可貴的呢?」
北海若答道:「知道大道的,必定通達事理;通達事理的,必能明白權變;明白權變的人,不會讓外物來傷害自己。至德的人,火不能燒死他,水無法淹死他,寒暑也損害不了他,禽獸更傷不了他。這並不是說靠近它們而不受損傷,乃是因為他能辨別安寧和危險;安守窮困和通達;進退都非常小心,所以才沒有物能傷害他。」(莊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
原文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語譯
道為天下之母,所以萬物皆從道生,隨之便有了蓄養之德;既生既蓄,物才能為物;物既為物,自然就有了貌像聲色;物既成形,則形形相生,產生了無窮盡的萬物;這一切的形式,乃是由於一個名叫「勢」的力量在其中操縱。
萬物既從道生,所以莫不尊道;既受德蓄,所以莫不貴德。但是道雖尊,德雖貴,卻不自以為尊,自以為貴。它施於物的,並不是有心命物,而是讓物各自為生,各自以蓄。
所以說,道雖化生萬物,德雖蓄養萬物,雖長育、安定、覆養萬物,卻是化生而不為己有,興任而不恃己能,長養而不自以為主宰。像這樣微妙深遠的力量,就是玄德了。
「萬物受它的蓄養,卻不知它是什麼,這個它就是本根。瞭解本根的道理,便可通達於天地。」—參閱第六章之一(《莊子》之《知北遊》)。
「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在莊子《達生篇》中也曾出現過類似的文句。
原文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歿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語譯
天地萬物都有本源,這個本源就是道;道創生天地萬物,所以也是天地萬物之母。既能認知天地萬物之母的道,就可以認識天地萬物,既能認識天地萬物,又能秉守這個創造天地萬物的道,那麼,終身就不會遭到傷害,沒有任何危險了。
若以道為依歸,便不可妄用聰明,應該守其母,知其子,這樣一來雖萬物紛紜於前,也可相安無事,終身不勞; 若妄用自己的聰明,專恃自己的才能,那就終身無可救治了。
能察見微小的道根,守住柔弱的道體;再以道根之小為明,道體之柔為強,方不致禍及本身。也就是因道而行,凡事必可「無為而無不為「的道理。
本章由「母」提到萬物之源的「道」,再從「子」談到宇宙萬物,這一連串的敘述,正是道顯現的形態。若能瞭解宇宙萬物來自同源的道理,精神方面便可獲得「壓倒萬物之性」的解放。
《莊子》之《齊物論》
只有得道明達的人,才能瞭解這通而為一的道理。人們不知道這個道理,反勞心費神去求道的一貫,卻不知萬物本就沒有什麼分別,這種情形和「朝三」的意思又有何不同?什麼叫做「朝三」呢?
據說從前宋國有個養猴子的老人,分栗子給猴子吃的時候,先向它們說:「早上吃三個,晚上吃四個。」猴子以為太少,全都發起怒來。老人換個語氣又說:「那麼,早上吃四個,晚上吃三個。」猴子聽了,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其實,數量不曾改變,只是利用猴子喜怒的情感來順應它們罷了。這和固執己見、勞神求「一」的心理有何分別?
所以聖人調和萬物,以自然去平息是非的爭論,使物、我各得其民,並行不礙。
《莊子》之《庚桑楚》
道是通而為一的,而萬物的生成就是毀滅。萬物所以毀滅的原因,就是在區別萬物的時候,它們已違反了道通為一的原則,而各備其體。人本就各備其體,所以只知心馳外物,不知返回本源,其結果不是自以為得,就是迷滅了本性。自以為得,不過是得到死的預兆;徒具形體,沒有本性,宛如行屍走肉,只可說是鬼的一種罷了。
唯有那能以有形的身體,達到忘我境界的人,心靈才能得到安定。(莊子雜篇第二三章庚桑楚)
《莊子》之《列御寇》
聖人任憑物性的本根,不違反物性來順從自己; 眾人違反本性去追逐外物,卻不使物性來順應自然。(莊子雜篇第三二章列禦寇)
原文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惟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綵,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夸,非道也哉!
語譯
假若我稍為有些認識,那麼,行於大道時,必定小心謹慎,唯恐走入邪路。奇怪的是大道如此不穩,而人君卻喜歡捨棄正路,去尋小徑邪路前行。
因為人君不遵守大道,結果才使朝政腐敗混亂,田地荒蕪,倉廪空虛。此外,他又外服錦繡紋彩來修飾外表的美觀;身帶利劍來誇耀自己的強悍,一心只知目前的享受,只顧自己的財貨有餘,不想往後的艱難歲月。
這樣的人君,真可稱為強盜的頭目,同時也必然教人民為盜。教人為盜的,不但不合乎大道,反損毀了大道,這是在自取滅亡啊!
《莊子》之《達生》
主祭官穿著禮服來到豬圈前面,向要祭祀的豬說:「你討厭死嗎? 我飽養你三個月,十天戒、三天齋,然後用白茅鋪座位,把你的肩臀放在雕飾的祭器上,難道你還不願意有這份殊榮?」
接著他假想自己是豬的話,一定會這麼回答:「我寧願你用糟糠養我,只要能把我放在牢圈裡,我就心滿意足了。」
但是,當他為自己打算時,便無所謂牢籠,凡能讓他「生時富貴,死有棺柩「的事,他都願意去做。他為豬打算,不願做;為自己打算,卻願為。豬和他究竟有什麼不同?(莊子外篇第一九章達生)
《莊子》之《至樂》
天下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快樂?有沒有保身活命的方法?答案是有,只是世人不知如何取捨罷了!他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做,應該依據什麼,避免什麼,保守什麼,離棄什麼,喜愛什麼和厭恨什麼。
人們讚美的是:長命,富貴和幸運。喜歡的是:身體的安適,飲食的合口,裝飾的華麗,色慾的滿足,音樂的悅耳。所厭恨的是:窮困和卑賤,死亡和疾病。引以為苦的是:身體不得安逸,嘴吃不到美味,身穿不著華服,眼看不到美色,耳聽不到悅音。
如果得不到這些形體上的滿足,人們就開始憂愁起來。唉!這麼費心為形體著想,不是太愚蠢了嗎?富人勞苦身體,勤奮做事,積了不少錢財,自己卻不能完全使用,這是在苛虐自己的形體。貴人夜以繼日為自己地位的安危著想,這是在疏忽自己的形體啊!
而世上的人既有生,總離不了憂愁,年壽愈長,憂慮也就愈久,卻又不能立即就死,若是這樣保存生命,未免太悲苦了。
烈士受天下人稱善,卻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這個善,是真善還是不善。若說他是善,為何他連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若說他不善,他卻又能保存別人的生命......
如今世俗所做的事,和他們所說的快樂,我不知那究竟是真的快樂,還是假的快樂。看那世俗所喜歡稱道的和群起爭赴的事,都像是迫不得已而為的樣子,可是他們嘴裏還不住地說道:「這是快樂。」我既不認為那是快樂,也不以為那是不快樂。那麼,世間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快樂呢?
我以為清靜無為是真快樂,而世人又認為這太苦了。所以說:「真正的快樂,是忘卻一切形體上的快樂;真正的榮譽,是離棄一切美好的榮譽。」(莊不外篇一八章至樂)
原文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祭祀不輟。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國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語譯
天下有形的東西,容易被拔去;有形的執著,容易被取走。唯有善於建德持道的人,建於心,持於內,也就不能拔去了。若能世世遵從這個道理而行,則社稷宗廟的祭祀,必將代代相傳不絕。
拿這種道理貫徹到修身,必定內德充實,不需外求;身既具備以道理,再貫徹到治家,則必德化家人而有餘;以此德行貫徹到治鄉,必能德化鄉人而受尊崇;以之貫徹到邦國,必能德化邦國而豐盛;以之貫徹到天下,也勢必能普遍地德化天下人。
德行既修,便可以我一身觀照各人;以我一家,觀照其他各家;以我一國,觀照其他各國;以我現在的天下,觀照現在和未來的天下。至於談到我何以能夠知道天下的情況呢?那就是由於這一道理。
本章前兩句的意思,主要是對「可見的策略」採不信任的態度。這個意思,特別是在第二十七章的開始,描寫得極為詳細。
「要防備開箱、探囊、倒櫃的小偷偷竊,必定要把箱櫃等東西用繩子綁好,用鎖鎖好;這麼做的人,便是世上所謂的聰明人。但是,一旦大盜來了,背著櫃,提起箱,挑著行囊而跑,他還唯恐繩子捆得不緊,鎖拴得不牢呢。「—第十九章之一(《莊子·胠箧》)
《莊子》之《列御寇》
孔子說:「人心比山川還要險惡,比天道還難推測。天還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變化和早晚的區別;人的內心卻深藏在外貌的後面,叫人無法瞭解。
有的人外貌謹慎,行為卻傲慢無禮;有人貌似聰明,卻滿肚子愚魯;有人形貌順從,內心卻輕佻無比;有貌似堅強,內心軟弱的人;也有貌似寬靜,內心急躁的人。這些人饑不擇食地急急趨向仁義,又像避熱逃火地迅速捨棄了它。
因此,君子要任用某人時,必得先用下面幾種方法來試探他是屬於哪類的人:遠離他,看他是否忠心;親近他,看他是否有禮;吩咐他做繁雜事,看他是否有才能;突然問他,看他是否多智;限定期限,看他是否守信;委託錢財,看他有沒有仁心;告訴他危險的事,看他會不會變節;讓他酒醉,看他是否守法;處於混雜的地方,看他是否會。有這九種試驗,是否是不肖之徒便可以看出來了。(莊子雜篇第三二章列禦寇)
原文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
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
物壯則老,是謂大道,不道早已。
語譯
含德深厚的,可以和天真無邪的嬰兒相比。至德是柔弱和順的,赤子也是如此。他不識不知,無心無欲,完全是一團天理的組合,所以毒蟲見了不螫他,猛獸見了不傷他,鴚鳥見了不害他。他的筋骨雖很柔弱,但握起小拳來,卻是很緊。他並不知雌雄交合的事情,但其小生殖器卻常常勃起,這是因為他的精氣充足的關係;他終日號哭,嗓子並不沙啞,這是因為他元氣醇和的關係。
調理相對的事物叫做醇和,認識醇和的道理叫做常;常是無所不至,所以認識它就叫做明。以常道養生,含德自然是最厚。若不以常道養生,含德自然是最薄。若不以常道養生,縱欲不順自然,不但沒有好處,反會招來禍患。欲念主使和氣就是剛強,剛強總是支援不了多久的。
道是以柔為強,若是勉強為強,便不合道的叫做物,物由壯至老,由老至死,便是因為它強為道的緣故。因此,真正道的強,柔弱沖和,比如赤子,任何東西都加害不了它的。
莊子最受人喜愛的格言便是對「全性」、「全德」、「全才」、「全形」的描述,這和老子「守其性」及「力量之源」的思想,完全相符。
他們都以「赤子」和「小牛」作為「純德」的徵象,這個徵象也就是聖人的「全德」。另外,莊子還借用「醜者」和「殘缺者」,為「身體的不全」和「精神的至善」兩方面,作了一個對照。
《莊子》之《德充符》
魯哀公問孔子說:「衛國有一個面貌醜陋的人,名叫哀骀它。不但男人和他相處,都不想離開他,甚至見了他的婦女,也向父母要求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子,不如做他的妾。因此,他的妻妾不下數十位,而且還有繼續增多的可能。」
「不曾聽說他倡導過什麼,只見他一味地應和人而已。不但如此,他既沒有權位救別人的災難,沒有爵祿去養活別人,面貌又醜陋不堪,除了應和別人外,只有『不思索身外的事』這樣的特長。那麼為什麼見了他的男女都如此親附他呢?想必他一定有異乎常人的地方吧!」
「於是,我把他召來一看。果然面貌醜得驚人。可是,和他相處不到一月,我便發現他有過人之處;不到一年,我竟萬分信任他了。那時國家正沒有主持國政的大臣,我就想請他來擔任這個職務。他既不答應,也沒有推辭,但沒有多久,他就離開了。為此我難過得不得了,像是失落了什麼似的,直覺得世上已沒有可以和我共歡樂的人。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說:「我曾經到楚國去,恰巧看到一群小豬在吃母豬的乳。它們吃了一會兒才發現母豬是死的,頓時嚇得四處亂竄,這是因為母豬沒有知覺,不像活的時候那個樣子的緣故。可見小豬愛它們的母親,不是愛它的形體,而是愛那主宰形體的精神。」
「譬如:為陣亡的武將舉行葬禮時,不用布衣裝飾棺木;犯刑砍斷腳的人,不喜愛鞋子。這都是因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妃妾,不剪指甲,不穿耳洞;娶妻的僕從,只在宮外服役,不得再在天子跟前侍奉。為了要求形體的完全,普通人都須做到如此的地步,何況那德行完全的人?」
「現在哀駘它沒有說什麼,卻得到了別人的信任;沒有立什麼功,卻得到了別人的敬佩;甚至還使得別人把國政交給他,猶唯恐他不肯接受,這必定是才全而德不外露的人。」(莊子內篇第五章德充府)
《莊子》之《達生》
紀淆子替齊王飼養鬥雞,養了十天,齊王問他可不可以鬥了。
紀淆子回答說:「還不行。雞性驕矜,自恃意氣,還不能使用。」過了十天,王又來探問。
紀淆子回答說:「還不可以。它一聽到聲音,看見影子,就衝動起來了。」
又過了十天,王再來探問。紀淆子回答說:「仍然不行,它的眼睛還有銳氣,氣勢也還太強。」
十天後,王又來探問。紀淆子終於答道:「可以了。它聽到別的雞在叫,已經毫無反應。你看它,儼然一副木雞的神態,這正表示它的德行已經完備。現在沒有一隻雞敢跟它應戰,即使想向它挑戰,看到它這副神情,也必定嚇得回頭就跑。」
《莊子》之《知北遊》
齧缺(堯時的老師)向被衣問道,被衣回答說:「你只要端正形體,專一視聽,自然的和氣就會來到;放攝知識,專一思想,神明也自會來棲止。若能做到這些,你不但能表現出美好的德行,與大道化合,更會像初生的小牛一樣,不會去研究事物的所以然。」
《莊子》之《齊物論》
影邊問影子說:「你一會兒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坐,又一會兒站,怎麼一點獨立的性格也沒有?」
影子回答說:「那是因為我有依賴性,所以才會這個樣子。我所依賴的東西,同樣也須依賴別物。這就好像蛇須靠牠肚下的皮才能行動,蟑須靠它的翅膀才能飛行一樣。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會兒做這件事,一會兒又做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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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影邊和影子的對話,有人這麼解釋:前者依後者,後者依形體,形體再仰賴精神的移動。另一派解說是,影子說:「我和蛇或蟬蜕一樣,是類似形體的空殼。」這個意思似較前者更為妥當。
《莊子》之《德充符》
莊子說:「我所說的無情,乃是不因為好惡損傷自己的天性,只隨自然的變化,而不以人為來增益自然本性的人啊!」(莊子內篇第五章德充府)
原文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語譯
智者曉得道體精微,所以不任意向人民施加政令;好施加政令的人就不是智者。 塞絕情欲的道路,關閉情慾的門徑,不露鋒芒,消解紛擾,含斂光耀,和塵俗同處,這就是玄妙的齊同境界。 修養能達到這種境界,就不分親疏,不分利害,不分貴賤。 能夠超越這種親疏、利害、貴賤的,才是天下最為尊貴的人。
《莊子》之《知北遊》、《天道》
世人珍視的大道,是文字的記載;文字的記載不外乎語言,所以說珍視文字,實際上就是珍視語言。語言重視的是內容和意義,有的意義可以表達,有的意義卻是語言表達不出的。世人因重視語言便把它記載在書中,以文字流傳下來,殊不知這種文字實是毫無價值的。
我之所以不珍視它,實在是因為他們所看重的東西,並不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最珍貴的東西往往是言外之意啊!眼睛看得見的是形體和顏色,耳朵聽得到的是名譽和聲聞,這一切在人們的心裡,竟成了洞穿大道的媒介物。事實上,那形、色、聲、名根本無法助人探得大道的實情。
因此,知「道」的,不談道,好談道的,便不知「道」,世人又豈會知道這些道理?
一天,桓公在堂上讀書。車匠在園裡制輪,聽到了桓公的讀書聲,車匠放下工具走向堂上,問桓公說:
「請問陛下在看什麼書?」
桓公回答:「是聖人的言語。
車匠問:「聖人還活著嗎?」
桓公說:「已經死了。」
車匠說道:「那麼殿下讀的,是古人的糟粕罷了!」
桓公怒道:「寡人讀書,由得你這個車匠隨意批評嗎?有理由還可以,沒理由你就只有死路一條。」
車匠說:「就以我做的事來比喻吧!做的輪子太緊,便轉不動;太鬆,又會不牢固。要做得恰到好處,必須心手合一才可。但是這種心手合一的感觸,不是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不能把這門手藝傳給兒子,讓他繼承我衣缽的緣故,以至我年已七十,還在這裡制輪。」
「古人和他那不能傳授的東西,都已經消失了。陛下讀的豈不就是古人遺留下來的糟粕?」
每個人都知道:從沒有形體到有形體,叫做生;從有形體到沒有形體,叫做死。但是,人們仍不停地議論著這件事,唯有那求道的人才忽略了它。因此,一個真正明白大道的人是不議論的,議論不停的人,便求不到大道。
《莊子》之《列御寇》
莊子說:「瞭解道很容易,要想不說出來,就困難了。知『道』而不說,便合乎天然;知『道』而說出來,就是隨順人為。古代的人合乎天然,而不去做人為的事。」(莊子雜篇第三二章列禦寇)
《莊子》之《齊物論》
齧缺問王倪說:「你知道萬物所以相同的原因嗎?」
王倪說:「我怎會知道?」
齧缺又問:「你不知道自己不知嗎?」
王倪說:「我哪裡知道?」
齧缺又問:「這麼說,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王倪回答說:「我怎麼會知道。雖然這樣,我還是試著說給你聽吧! 試想,我如果說知,怎麼知道我所說的'知'是不知? 我如果說不知,怎麼知道這'不知'其實就是真知?」
「再說,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腰酸背疼,患上半身不遂的病,那麼泥鰍會不會這樣呢?人住在樹上,就會嚇得發抖,恐慌得不得了,那麼猿猴會不會這樣呢?你以為人、泥鰍、猿猴這三者,誰的住處最恰當?」
「人吃蔬菜和肉類,麋鹿吃青草,蜈蚣愛吃蛇腦、貓腦,貓頭鷹和烏鴉愛吃死老鼠,你以為人、獸、蟲、鳥這四者,誰的口味最合適?」
「雄猿和雌猿做配偶,麋和鹿做配偶,泥鰍和魚做配偶,當這些物類看見了世人認為最美麗的毛嬙和麗姬時,不是避於水底,就是飛向高空;不是奔入暗處,就是逃向深林。你以為人、魚、禽、獸這四者,誰才是最完美的?」
「照我看來,仁義的標準,是非的途徑,紛然錯雜,實在是無從分別啊!」
齧缺又問:「你既然不知是非的分別,難道至人也不知嗎?」
王倪答道:「至人是神靈,山林焚燒,他不覺得熱;江河冰凍,他不覺得冷;疾雷狂風,震動了山,掀起了海,也不會使他驚懼。」
「駕著祥雲,乘著日月,遨遊於四海之外,與大自然的變化合為一體,生死再也控制不了他,何況那是非利害的區別,他當然更是不會放在心上了。」(莊子內篇第二章齊物論)
「不知道的人是真知,知道的人反而是無所知,那麼誰才知道那不知的知呢?」—第一章之一(《莊子·知北遊》)。
《莊子》之《胠籯》
「削除曾參、史鰌的忠信行為:封閉楊朱、墨翟的浮誕口辯,拋棄仁義禮樂之說,天下人的道理才能達到『玄同』的境界。」—十九章之一。
《莊子》之《逍遙遊》
宋榮子這個人,即使世上的人都稱讚他,他也不會因此而得意;世上的人都毀謗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沮喪。因為他能認清內外的分際,瞭解榮辱的真正內涵。
本章提到的哲學家,乃是宋榮。參閱序文。
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補。
原文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朝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撲。
語譯
治國者以正不以奇;用兵者以奇不以正。然而以正治國,雖是合於正道,仍是有為而治,以奇用兵,僅止於暫應一時之變;若用正奇這兩者來治天下就不合適了,我何以知道會這樣呢?只要從下面幾個無為而治的反面情形來看,就可以明白。
天下的禁忌太多,人民動輒得咎,無所適從,便不能安心工作,生活愈陷於困苦。人間的權謀愈多,為政者互相鉤心鬥角,國家就愈陷於混亂。在上位者的技巧太多,人民起而效尤,智偽叢生,邪惡的事層出不窮。法令過於嚴苛,束縛人民的自由太過,謀生困難,盜賊就愈來愈多。
因此,聖人有鑒於此,便說道:我無為,人民便自我化育;我好靜,人民也自己走上正軌;我無事,人民便自求多福;我無欲,人民也就自然樸實。
第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等章表達的思想,都牽涉到「民干政的危險」。主要的原因,便是人們知識的增長,把混亂帶進了世界。至於怒斥「人性墮落」和「狡猾、偽善的滋長」等思想,請參閱第十八、十九、二十八、三十八等章。
《莊子》之《天地》
子貢到南方的楚國遊玩,返回晉國的途中,路過漢陰,看見一個在菜園種菜的老人,打通了一條隧道到井邊,極為辛苦地抱著甕罐盛水來灌溉,只見他費了大半天的工夫,卻沒有得到多大功效。
於是,子貢忍不住說道:「有一種抽水的機器,一天可以灌溉百畝的菜圃,出力少,功效又大,先生為什麼不用呢?」
灌園的老人抬頭看了看子貢,問道:「那是什麼模樣?」
子貢回答:「那是木頭做的機器,後面重前面輕,引水的時候,不必費力,井水就自然地急速流出,這種機器叫做槔。」
灌園的老人臉色變了變,笑著說道:「我的老師曾經說過,用機械做事的人,必定有機謀巧變的心思;有了機謀巧變的心思,便破壞了純潔的天性;天性損毀,心神就不定;心神不定的人,離道就遠了。我並非不知道用機器,而是認為這麼做是羞恥的事。」
子貢聽了,慚愧地低下頭來。過了一會兒,灌園的老人問道:「你是誰?」
子貢答道:「我是孔子的弟子。」
老人又說:「你不是那個自認博學又自比聖人,想超越眾人,而又獨自在那裡弦歌哀歎,向世人炫耀名聲的人嗎?假如你能去掉神氣,隱滅形體,還有接近大道的希望。否則,你連自己都不知怎麼處理,還能教天下人嗎?你快去吧!不要耽誤了我的正事。」
子貢滿臉愧色,茫茫然若有所失地走了三十里,心神才安定下來。
他的弟子問他說:「剛才那個人是做什麼的?為什麼老師跟他談過話後,臉色都變了,而且還整天不自在?」
子貢說:「我以為天下只有孔夫子一人而已,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麼一個人。我曾聽老師說過:人應求事能成,只要用力少,獲得的成就多,就是聖人之道。如今我所聽到的道理竟不是這樣,而是能夠執守大道的人,道德才完備;道德完備的人,形體就不虧損;形體不虧損,精神才專一;精神專一,才是聖人的大道啊!」
「這個人和普通百姓一樣地生活,行為醇和,道德全備,凡是不順他心志的地方他不去,不合他意願的事情他不做。若是全天下的人都稱譽他,他不會引以為傲;全天下人都毀謗他,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像這樣天下的毀譽對他都沒有影響的人,才是全德的人啊。」(莊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
《莊子》之《則陽》
柏矩向老聃學道。一天,他請求老子說:「請老師帶我們四處遊歷一番。」
老聃回答說:「算了吧!天下都是一樣的啊!」
柏矩再三要求,老聃只好答應道:「好吧!你想先去哪裡?」
柏矩說:「先到齊國。」
他們一到齊國。看見一具死囚的屍體橫卧在地,老聃推正了屍體,脫下朝服為他蓋上,然後呼天而哭道:「你呀!你!竟首當其衝地逃開了天下最大的災難。」
接著他又說:「莫不是為盜?莫不是殺了人?世事大多有了榮辱,才有弊病;有了積財,才有爭奪。如今治理天下的人,不斷地建立榮辱,聚集財貨,窮困人體,要想逃避這些弊端,怕是不容易了。」
「古代統治天下的人,若有功績,都認為那是百姓辛勞的結果; 若有過失,就以為那是自己造成的。 同時,他還認為,政治之所以暢行,是因為百姓能守法; 政治之所以阻塞,是因為自己的罪過。 只要看百姓受饑受寒,便一再責備自己的不周到。」
「現在就不同了,在上位的人,故意隱藏事物,以此來責備百姓的無知;故意想出困難的事,來懲罰那些懼不敢為的人。他加重責任,以處罰那不能勝任的人;限期到遠地,以誅殺那不能到的人。」
「百姓的智慧已難應付這些法規,於是虛偽隨之而生。試想,統治者無日不在欺騙百姓,百姓又怎能不欺騙統治者呢?當一個人的力量不足時,就產生虛偽;智慧不足時,便產生欺詐;財用不足時,就開始偷竊。這本是最自然的事。但是,使百姓淪為盜賊的責任,該由誰來負啊?」
「我無為,百姓才能化育自己。「—第三十七章之二(《莊子·天地》)
原文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
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語譯
治國者無為無事,一國的政治看似混濁不清,其實有人民因生活安定,其德反而淳厚。治國者有為有事,一國的政治看似條理分明,其實人民因不堪束縛,其德反而澆薄。所以災禍的裡面,未必不隱藏著幸福;而幸福裡面,未必不潛伏著禍根。這種得失禍福的迴圈,是沒有一定的,誰能知道它的究竟呢?
就好像那本是正直的東西,突然間竟變作了虛假;那本是善良的東西,突然又化作邪惡一樣。世人看不透這個道理,每每各執己見,以己見作為是非取捨的標準。他們陷在這往復迴圈的圈子裡,不能自拔,已為時很久了。
唯獨得道的聖人,才能跳出這個圈子,能無為而為,以無事為事,方正而不戕人,銳利而不傷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耀。既傷不到自己,也傷不到別人。
原文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惟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
語譯
治理國家修養身心,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愛惜精神,節省智識。因為只有愛惜精神,節省智識,才能早作準備,早作準備,就是不斷地積德;能夠積德,就沒有什麼不能勝任的,既沒有什麼不能勝任的,就無法估計他的力量,無法估計他的力量,就可以擔負保家衛國的責任。掌握了治理國家的道理,就可以長久站穩。這就是「根深蒂固」,「長生久視」的長久之道。
或許導致近代道家研習法術的根由,就是老子在這第五十九章最後一句所說的話。事實上,從老子的自然玄同說,到努力成仙的法術的演變過程,本是最自然的發展。因此,中國歷史上的道家,充滿了「不朽」的神話故事,那些習法術的道士,更成了人們眼中的「活神仙」。
莊子曾特別詳細地介紹了不少有關這方面的術語,比方:「內省」、「道引」、「養神」和「吸氣」。這種術語很容易叫人聯想起印度的瑜伽術。
我選了一些莊子「論不朽之崇拜」的作品,在下文中介紹給各位讀者。
《莊子》之《刻意》
山林隱居之士,看破紅塵及投水自殺的人,追求的是:磨鍊意志使行為高尚,脫離現實而與眾不同,發表高論而怨嘆懷才不遇。這些乃是標榜清高的一群人。
清平治世之士,教誨化人及四處遊歷的人,追求的是:施行仁愛、節義、忠誠、信實、恭敬、儉樸、推舉、辭讓的美德。這些人乃是一些勤於修身的學者。
朝廷之士,忠君愛國及功勛蓋世的人,愛慕的是:建大功,立大名,制定君臣禮儀,匡正上下名分。這些人乃是治理國家的政客而已。
江海之士和避世閒居的人欣慕的是: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居住,閒來釣魚為樂。至於像彭祖壽考這類導引練氣、養護身體的人,所喜好的則是:修鍊、呼吸、吐納、倒掛樹上若熊、伸足空中若鳥等保身長命的技巧。
如果能做到「不磨鍊意志而行為自然高尚,不稱說仁義而自然有修為,不建功立名而天下自然太平,不隱居於江海而自然優遊閒散,不導引練氣而自然身強命長,忘記一切,淡泊無欲,而所有美好的事都會隨之而來」的境界,才算是天地的正道,聖人的美德啊!
所以說,恬淡、寂寞、虛靜、無為,是天地的根本,道德的本質。聖人安靜無為則平易,平易則恬靜淡泊。若能如此,憂患邪氣便不會入侵,也因此才能道德完備而不會神虧氣損。
所以說:聖人生隨自然,死隨萬物;靜時和陰氣一樣地寂寥,動時若陽氣一樣地運行;不興福,不起禍;有了感觸而後接應,外物逼來而後周旋;摒棄智慧的技巧,以順從自然的常理。
惟其如此,他才沒有災害,沒有物累,沒人批評,也沒有鬼神的責罰。他生時無心,浮遊於世;死時像休息般的靜寂,沒有思慮,沒有預謀;光亮而不顯耀,誠信而不必事先約定。因此他睡時不會做夢,醒時沒有憂愁,終日神清氣爽,魂魄不疲......
所以說,純凈而不混雜,專一而不變動,淡泊無為以順應自然,才是養神護氣的至道。(莊子外篇第十五章刻意)
《莊子》之《德充符》
哀公問:「什麼叫做才全?」
孔子回答:「生死、得失、貴賤、貧富、君子、小人、毀譽、饑渴、寒暑等,全都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流行,他們日夜迴圈不已,都不知源流何處。因此,除了順其自然外,實不應拿它們來擾亂本性,混雜靈台。」
「若能經常保持純和之氣的流通,而又不喪失喜樂的性情,使心胸日夜交替著春和的氣概,來順應一切的變化,便叫做才全。」(莊子外篇第五章德充符)
《莊子》之《大宗師》
南伯子葵問女偊說:「你的年齡已不小,怎麼臉色看起來還像小孩子一樣?」
女偊說:「因為我學道了。」
南伯子葵說:「我可以學道嗎?」
女偊說:「不,不可以,你不是學道的人。譬如說:那卜梁倚有聖人之才,卻沒有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卻沒有聖人之才。因此我想,用聖人之道教他,他或許會立刻成為聖人吧,但是並沒有這麼快。」
「照理說,把聖人之道告訴具有聖人之才的人,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沒想到,我耐心教了他三天,他才把天下看做虛空;再守他七天,他才把外物忘掉; 我又守了九天,他才把自己的形體忘卻。」
「一旦他忘卻形體,也就像清晨的天氣那樣清明;能夠達到清明的境界,也就能得到絕對的大道了。得到大道以後,便沒有古今的區別;沒有古今,就能進入不生不死的境界。在此境界中,未必因為絕了生念就會死,也未必有了生念就會生。」
「道支配一切事物的運行,因此萬物莫不因道而生,順道而死;也沒有不是因道而成,因道而毀的。能夠了解這個道理,外間一切生死成毀的變化,都不能擾亂他心情的安寧。」
《莊子》之《大宗師》
顏回告訴孔子說:「我進步了。」
孔子問:「何以見得?」
顏回說:「我忘了仁義。」
孔子說:「很好,可是還不夠。」
過了幾天,顏回又去見孔子說:「我進步了。」
孔子問:「何以見得?」
顏回說:「我忘了禮樂。」
孔子說:「很好,但是還不夠。」
又過了幾天,顏回又見孔子說:「我進步了。」
孔子問:「何以見得?」
顏回答道:「我已經能坐忘。」
孔子聽了,驚問道:「什麼叫坐忘?」
顏回說:「不知道有形體的存在,摒除聰明的作用,離開形體,去掉機智,和大道相合,就叫做坐忘。」
孔子道:「和大道相合,就沒有私心;順著大道的變化,就沒有阻滯。你實在是賢人啊,我真該向你學習學習。」(莊子內篇第六章大宗師)
原文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語譯
治大國好像烹小魚不能常常翻動,常常翻動小魚就會破碎;不可以朝令夕改,過於多事,否則人民不堪其擾,便會把國家弄亂。但是能做到這個地步,只有「有道的人」才能達到。
有道的人臨蒞天下,清靜無為,使物各得其所,鬼神各有其序。這時,不僅鬼不作祟傷人,神也不傷害人;不僅神不傷害人,就是聖人也不傷害人;鬼、神、聖人都能做到不傷害人,人民便能安寧生活,勉力修德了。
前章的首句,談的是治人事,本章討論的,則是治國。其源雖不同,但論「自製」和「不過分」的思想,卻是大同小異。老子一向認為,政府干涉民生終歸是傷民,所以極力主張「無為而治」。
《莊子》之《知北遊》
聖人與人處而不傷人。因其不傷害人,所以也不會受到別人的傷害。 故而唯有那不傷人的才能與人相處。(莊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遊)
《莊子》之《達生》
桓公在大澤中打獵,管仲為他駕車。 突然桓公像是看見鬼魂似的拉著管仲的手問:「你看見什麼沒有?」
管仲說:「我什麼都沒看到。」
桓公回宮,因為恐懼而生起病來,有好幾天不曾上朝。齊國有位名叫皇子告敖的士子對桓公說:「鬼怎能傷害陛下?陛下是自己在傷害自己啊!」(莊子外篇第一九章達生)
原文
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所欲,大者宜為下。
語譯
人類能否和平共處,實繫於大國的態度。大國要像江海居於下流,為天下所匯歸。天下的雌性動物,常以柔弱的靜定勝過剛強躁動的雄性動物,這是因為靜定且能處下的緣故。因此大國如能對小國謙下有禮,自然能取得小國的信任,而甘心歸服;小國若能對大國謙下有禮,自也可取得大國的兼蓄,而對它平等看待。
無論是謙下以求小國的信任,或謙下以求大國的等視,都不外乎兼蓄或求容對方。故而為了達到目的,兩國都必須謙下為懷。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大國應該先以下流自居,這樣天下各國才相安無事。
莊子從未提到「雌勝雄」這個觀點,請參閱下文。「海不辭東流(或下流)」—第三十二章之一(《莊子·徐無鬼》)。
原文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語譯
道無所不包,是萬物的隱藏之所。善人固然以它為寶,不肯離開它,就連惡人也需要它的保護。善惡原沒有一定的標準,普通人把道之理說出,便可換得尊位,把道之理做出,就可高過他人。惡人只要明白大道,悔過自新,道又怎可能棄他們於不顧?
可見得道人是最高貴不過的,即使得到世間的一切名位:或立為天子,封為三公,或厚幣在前,駟馬隨後,還不如獲得此道來得可貴。
古人之所以重視此道是為什麼呢?還不是因道以立身,有求就能得到,有罪就能免除嗎?所以說,道才是天下最貴重的。
《莊子》之《大宗師》、《徐無鬼》
天所認為的小人,是世人眼中的君子;世人所認為的君子,是天眼中的小人。
知「道」最完備的人,沒有追求,沒有喪失,也沒有拋棄。—三二章之二。
原文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語譯
眾人是有所為而為,聖人是無所為而為;眾人是有所事而事,聖人是無所事而事;眾人是味有其味,聖人是淡而無味。眾人是以大為大,以小為小,以多為多,以少為少;聖人是以小為大,以少為多。
眾人德怨分明,常有以怨報怨,以德報德,甚或以怨報德的事;而聖人卻是大公無私,無人我之分,也就無所謂德與怨。若在常人看來是德是怨,聖人寧可以德報怨;既能以德報怨,還有何怨可言?
天下的難事,必從容易的時候做起;天下的大事,也必從小事做起。 所以聖人不肯捨小以為大;不捨小以為大,最後才能成其大。
聖人深知輕易許諾的人,必然少信用;把事情看得越容易的人,困難也越多。因此,他對人不肯輕易許諾,對事也寧願把容易的看做艱難。雖說他以易為難,其實始終沒有困難產生。
《莊子》之《庚桑楚》
只有一任自然的人,才能達到受辱而不發怒的境界。(莊子雜篇第二三章庚桑)
原文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水泮,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語譯
當世道安平的時候,是容易持守的;當事情還未見端倪的時候,是容易圖謀的。脆弱的東西,容易分化;微小的東西,容易散失。因此,在事情還未發生時就處理,便容易成功;在天下未亂前開始治理,就容易見效。
合抱的大木,是從細小的萌芽生長起來的;九層的高台,是由一筐一筐的泥土建築起來的;千里的遠行,是從腳下的舉步開始走出來的。這些道理,都是化有事於無事,消有形於無形,其所作所為,仍是無所作,無所為;否則為者失敗,執者喪失。聖人無為而為,所以不失敗;不事執著,所以沒有喪失。
普通人做事,往往到快成功的時候失敗,便是因為不能始終如一。如果對於一事,自開始就循道而行,一直到最後還是一樣謹慎,是絕不可能失敗的。
聖人深知此理,所以不與眾人的行事和居心一樣,眾人喜愛的是難得的財貨,聖人偏好的卻是眾人所不喜歡的;眾人喜好追逐知識,賣弄聰明,結果弄得滿身過錯;聖人卻排除後天的妄見,不學眾人所學的妄知。
那麼聖人究竟是怎樣的人呢?他確守無為的道體,輔助萬物的自然發展,而不敢有所作為。
《莊子》之《人間世》
用拳技角力的,起初大家是明來明去地遊戲,後來就慢慢暗裡使用陰謀來傷害對方;在正式場合飲酒的,起先是規規矩矩地歡聚,結果逐漸迷醉昏亂,做出淫蕩的遊戲。凡事莫不如此。起初誠信,到後來總是以欺詐結束;開始本很簡單,結果反而複雜艱巨。(莊子內篇第四章人間世)
《莊子》之《繕性》
在世俗修養本性的人,常以世俗的學識,來恢復自己的本性; 受世俗物欲擾亂的人,常想求世俗的大道來平復。這些人乃是世上最愚昧不過的人。(莊子外篇第一六章繕性)
原文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
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
語譯
古時善於以道治國的人,不要人民機巧明智,而要人民樸質敦厚。百姓智巧詭詐太多,就難以治理。如果人民多智,治國的人又憑自己的智謀去治理他們,那麼上下鬥智,君臣相欺,國家怎會不亂!
如果治國者不用智謀,不顯露自己的本領,不開啟人民的智謀,只以誠信待民,則全國上下必然相安無事,這豈不是國家的一大福祚?
「以智治國」和「不以智治國」是古今治亂興衰的標準界限。若能常懷這種標準在心,不以智治國,必能與道同體,而達玄德的境界。
玄德既深又遠,不同於普通的物事。當玄德愈見真樸時,萬物也就回歸了自己的本根,然後才能完全順合自然,與道一體。
近代的讀者幾乎無人同意老子無政府主義的「棄智」和「愚民」的學說。主要的原因就是:老子所說黃金時代的單純思想,把人帶進了退步的世界。
讀者或許還記得:老子的哲學思想是反「多智」和「多學」。的。他不但堅持人民要回復原始的單純,君王和聖者更應做到不以智治國。因為導致無政府主義產生的因素,是由於當時的政治混亂,人們智力的發展與道德的滋長已不大平衡。
我曾在第十九章之一介紹過莊子那個時代的混亂,這些混亂大多是由一些學者名師引起的。當時的學者,利用人民疲於應付戰亂、稅金、徵兵的機會,一國一國地去宣傳他們所謂的和平之道。於是,理想主義的儒家高唱仁義之教,現實主義的政客廣布無益的策略之說。
他們都為自己闖出了名聲,卻把各國的君主帶進紛擾的世界,這種現象在當時已蔚然成了潮流。
莊子特別針對那些流浪學者造成的紛擾提出抗議。他覺得,這些人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莊子》之《胠籯》
現在弄得百姓無時不仰頭舉足,尋求安全的處所。只要聽到有人說「某地方有賢人」,便不顧一切地背著糧食,內棄雙親,外拋君主,急馳千里,到達別國的疆域。這都是治者喜歡智識的結果。上位的人一旦喜歡智慧,忽視大道,天下也就大亂。怎麼會有這種結果呢?
譬如說:弓、箭、畢、戈等東西一多,飛鳥就困擾;釣、餌、網等東西一多,水中的魚便混亂;柵、網、阱等東西一多,林中的野獸便慌張; 懂得欺詐、狡猾、奸佞的知識愈多,世人就愈會被爭辯所迷惑。
世人只知追求不知道的外在知識,而忽略了保守已具有的內在本性; 只知批評別人的過錯,不知省察自己的錯失,天下豈有不亂之理? 甚至還連帶影響到日月的光輝、山川的精氣、四時的運行。這些若受到蒙蔽的擾亂,即使那沒有腳的爬蟲、空中飛的昆蟲,也會跟著失去了它們的本性,這實在是好智引起的大亂啊!
自三代以來,天下就已經是這樣了。人們拋棄淳樸,喜好狡詐; 不用無為,反用爭辯。單單爭辯一項,就已足夠把混亂帶給天下。
導致大亂的原因,除了儒墨之教的盛行,便是曾在第十九章之二提到的民情變化。
《莊子》之《馬蹄》
馬的本性原是:饑渴時吃草喝水,高興時交頸摩擦,憤怒時背立相踢。如果用衡轭駕馭它,用韁繩限制它,它立刻就知道如何睥睨怒視,曲頸猛突,詭詐吐銜,暗中咬輾來對抗。馬之所以能有這般狡詐的智力,乃是伯樂的罪過啊!
上古赫胥氏時,百姓安居無為,率性而游; 餓了便吃,飽了便遨遊四方,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到後世聖人治理天下的時候,便開始創設禮樂來改變世人的行為,高懸仁義來安撫天下的人心。百姓因而竭力追求智巧,貪慕利祿,而不知停止,這又是聖人的過錯啊!(莊子外篇第九章馬蹄)
《莊子》之《庚桑楚》
庚桑楚說:「自從堯、舜以來,治者便開始尊敬賢人,擢用能人,優待善人,並給予利祿......」
「實在說來,那堯、舜二人又有什麼值得讓人稱頌的地方?他們像在斷垣殘壁中種植雜草一樣地窮於無味的爭辯,又像是選長髮梳洗、數米粒煮飯一樣地困於乏味的計較中,這樣又如何能救世呢?」
「要知道:推舉賢能,百姓就會有所圖謀;任用才智,百姓便會彼此相欺。這些方法不但不能使百姓淳厚,反而給他們製造了謀利的機會,於是,子弒父,臣弒君,白晝搶劫,正午行竊的事情層出不窮。」
「我告訴你吧!社會大亂的原因,必定是起自堯、舜的時代。它不但影響到現在,更會波及千年以後的社會,到那時,人吃人的事是絕對避免不了。」
《莊子》之《至樂》
從前,有隻海鳥降落在魯國的郊外,魯侯把它載進廟堂,獻酒給它喝,奏《九韶》樂給它聽,還備辦了豐盛的筵席請它吃。但那海鳥由於內心太過悲傷,粒米未進,滴酒未沾,過了三天就死了。
這是用「養人之道」來養鳥,不是用「養鳥之道」來養鳥啊! 用「養鳥之道」來養鳥的,應當是讓鳥在深林裡棲止,在沙灘邊遨遊,在江湖上飄浮; 應當用泥鰍喂它。 隨它自由翱翔,自由棲息才對。
若是以「養人之道」來養鳥,便違反了它的本性。事實上,它連人說話的聲音都不喜歡聽,要那些噪人的音樂有什麼用?以此養鳥,豈不是太愚蠢了。(莊子外篇第一八章至樂)
請參閱第十六章之四,莊子對「玄德」和「大順」的描述。
原文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語譯
江海之所以能成為百川之王,乃因它善於低下的緣故。同樣的道理,聖人要想高居民之上,必先心口一致地自以為下;想要居萬民之先,必得迫而後動,感而後應,不得已而後才起。
因此,懷有處下居後心胸的聖人,雖處上位,卻不威迫淩人,所以人民不以他為累。雖居民先卻不多行更張,所以人民也不以他為善。天下人都樂意擁護他,就是因為他有這些處下居后的不爭之德。因為不和任何人相爭,天下也沒有人能爭得過他了。
《莊子》之《徐無鬼》
「自以為不如別人的人,是絕對可以得到人心的。」(莊子雜篇第二四章徐無鬼)
第七章之三也有類似的思想。「海不辭東流(或下流)。」
原文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
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衞之。
語譯
世人說我的道太大,天下沒有可與它比擬的。不錯,就因為道大,所以不像任何物體;如果它像某一樣東西的話,豈不早就變成微不足道、不值一顧的東西了。
我以為,有三種寶貝是應當永遠保持的:一種是慈愛,一種是儉吝嗇,還有一種就是所謂的「不敢為天下先」。慈愛則視人民如赤子而盡力衛護,所以能產生勇氣;儉吝嗇則蓄精積德,應用無窮,所以能緻寬廣;不敢為天下先,所以反而能得到擁戴,作為萬物之長。如果捨棄慈愛而求勇敢,捨棄儉吝嗇而求取寬廣,捨棄退讓而求取爭先,那是走向死亡之路。三寶之中,慈愛最重要,以慈愛之心用於爭戰就會勝利,用來防守就能鞏固。能夠發揮慈愛之心的人,天也會來救助他、衛護他。
本章包含了老子最好的學說-愛。莊子除教人恬淡虛靜外,並無哪一章敘述這種思想。
原文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
語譯
善於做將帥的人,不會顯出兇猛的樣子;善於作戰的人,不輕易發怒;善於克敵的人,不用和敵人交鋒;善於用人的人,反處於眾人之下。這些是不和人爭的德,就是利用別人能力的處下(編按水往低處流,是一種自然規律,老子將其引申為「道」,也就是所謂「處下的智慧」)。能做到不爭和處下這二者,就是合「道」的極致了。
原文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執無兵,扔無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語譯
兵家曾說:「我不敢先挑起戰端以兵伐人,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起而應戰;在作戰時也不敢逞強躁進,寧願退避三舍,以求早弭戰禍。」
這樣的戰鬥就是:雖有行陣,卻好像沒有行陣可列;雖要奮臂,卻好像沒有臂膀可舉;雖有兵器,卻好像沒有兵器可持;雖然面敵,卻好像沒有敵人可赴。故常能制敵於先。
但是,切莫看輕了敵人的力量,以致遭到毀滅的禍害。因為輕敵便違反了慈道。所以說,聖人不得已而用兵,但內心仍須懷著慈悲的心情而戰。就因心存慈悲,才能得到最後的勝利。
下文取自莊子的精選,全為虛構。我囊括這些故事的原因是:一來故事本身有趣,二來它說明了公元前三四世紀已蔚成的思想形態。
《莊子》之《讓王》
大王亶父(周朝的祖先)居住在邠這個地方,受到狄人的攻伐。他送財帛給狄人,他們不接受,送犬馬家畜也不接受;送珍珠寶玉,他們還是不接受。原來狄人要的竟是這塊土地。於是,大王亶父對他的子民說:
「我不忍讓各位因戰爭而失弟喪子,所以決定放棄這個地方遠走他鄉。你們留在這兒,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且,我相信他們絕不會因為爭土地而殺害百姓的。」
說完,就扶著杖離開了,跟在他身後的百姓不計其數。後來,他們到達岐山的下面,又建造了一個國家。像大王亶父這樣的人,可說是重視生命的人了。
越國人殺了三代的國君,王子搜非常憂慮,便逃到深山的洞穴裡隱居起來。越國人沒有國君,大為著急,四處尋找王子搜尋的下落,終於在洞穴裡找到他了。但是,王子搜硬是不肯出來為王,越人只好用艾草熏他出來,強迫他坐上國君的車輿。
王子搜扶著車登上車座,便向天呼喊道:「做國君!做國君!你們為什麼不讓我離開呢?」王子搜並不是厭惡為王,而是擔心為王的禍患。像王子搜尋這樣的人,可說是不肯以王位傷害生命的人,這也是越人苦尋他為王的原因。
韓國和魏國互相爭取土地。魏國的子華子拜見韓國國君昭僖侯,見他面有憂色,便說道:「假如在你面前有一張銘約這麼寫著:『左手取到銘約就砍右手,右手取到銘約就砍左手。』但是取到銘約就有天下,你願意去取嗎?」
昭僖侯回答:「不願取。」
子華子說:「好,這麼看來,你的兩臂比天下重要多了。當然你的身體又比兩臂貴重。如今,韓國並非天下,你們所爭的東西更比不上韓國,你又何必為得不到那塊土地而憂傷呢?」
昭僖侯說:「說得好。勸我的人不少,從未聽過這樣的話。」
子華子可說是知道事情輕重的人。(莊子雜篇第二八章讓王)
原文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也,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披褐懷玉。
語譯
我的言論很容易了解,很容易明白,那也很容易實行。但天下人卻不能明白,不肯照著去做:一再惑於躁欲,迷於榮利。事實上,我的言論以道體的自然無為為主旨,行事以道體的自然無為根據,這有什麼難知難行的呢?
正因為他們不了解我這些言論,所以也無法了解我。了解我的人越少,取法我的人就越少。大道惟其如此不行,聖人才只好外同其塵,內守其真。
原文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語譯
已經知道真理卻自以為不知的人,是最高明的人;根本不認識真理,卻自以為知道的人,是患了謬妄的病症。認為這種病是病的人,就得不著這種病。聖人之所以不患此病,就是因為他知道這種病!
「不知便是知,知反而就是不知了。」—參考第一章之一(《莊子知北遊》)
「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其實是『不知』嗎?」—參閱第五十六章之三(〈莊子齊物論〉)
原文
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
語譯
人民一旦不害怕統治者的威勢,則更大的禍亂就會隨之而來。因此,執政的人,不要逼迫人民的生存,使他們得不到安居;不要壓榨人民的財貨,使他們無法安身。能如此,人民才不會厭惡你,才不會帶來莫大的禍亂。
所以,聖人雖是自知己能,卻不自我顯揚;雖自愛己力,也不自顯高貴,只是採取「無為」、「處下」的態度順民而已。取此而捨彼,怎會陷民於不安?
原文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語譯
勇於表現剛強的人,必不得善終;勇於表現柔弱的人,則能保全其身。這兩者雖同樣是「勇」,但勇於表現剛強則得害,勇於柔弱則受利。天為什麼厭惡勇於表現剛強的人?沒有人能知道為什麼。所以,聖人也以知天為難,何況一般人呢?
天之道是不爭攘而善於得勝,不言語而善於回應,不召喚而萬物自歸,寬緩無心而萬物籌策。這就好像一面廣大無邊的天網一樣,它雖是稀疏的,卻沒有一樣東西會從中漏失。
原文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語譯
人民若飽受虐政苛刑到了不怕死的地步,以死來威脅他又有何用?假使人民怕死,一有作姦犯科的人就抓來殺死,那麼還有誰敢再做壞事,觸犯刑罰?但事實並非如此,天下刑罰何其多,犯法的人卻並未止步;萬物的生死,早操在冥冥中司殺者的手中,又何必人去參與其謀?
但是,世上一般的執政者,往往憑自己的私意枉殺人命。取代冥冥中司殺者的職責,還自以為是替天行道,這就好像不知技巧而去替木匠砍斫木頭一樣。凡是代木匠砍斫木頭的人,很少有不砍傷自己的手的。
第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等章所說,都是老子的「罪罰論」。有關「犯罪的起源」,請參閱第五十七章之二。
「自三代以後,統治天下的人,每每以賞罰為治理天下的手段,在這種情況下生活,百姓的性情又怎麼能得到寧靜?」—參閱第三章之四(《莊子·在宥》)。
「道德從此要衰廢,刑罰從此必暢行。」—參閱第十七章之二(《莊子·天地》)。
原文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語譯
人民為什麼飢餓?因為在上的人聚斂太多,弄得人民無法自給,所以才飢餓。人民為什麼難治?因為在上的人多事妄作,弄得人民無所適從,所以才難治。人民為什麼不怕死?還不是因在上的人奉養過奢,弄得人民不堪需索,所以才輕死。
假使在上的人,能夠看輕自己的權勢,恬淡無欲,清靜無為,那麼,比起貴生厚養,以苛政煩令需索來壓榨人民,就要好多了,這種情形也就不會產生了。
「百姓是很容易和平相處的。」—參閱第十七章之一(《莊子·徐無鬼》)
《莊子》之《讓王》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說:「我雖身隱江海之邊,心卻還留戀著朝廷的榮華,請問我該怎麼做才能身心如一呢?」
瞻子說:「首先,你得重視養生之道。因為重視生命,就會輕視利祿。」(莊子雜篇第二八章讓王)
第七篇箴言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原文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是以兵強則不勝,木強則共。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語譯
人活著的時候,身體是柔軟的;死了以後,就變得僵硬。草木活著的時候,形質是軟弱的;死了以後,形質立刻轉為枯槁。所以說,凡是堅強的都是屬於死亡的類型;凡是柔弱的,都是屬於生存的類型。
從用兵逞強反而不能取勝,樹木強大反而遭受砍伐來看,凡是強大自誇,心想要高居人上的人,結果必被厭棄,反居人下;而那些柔弱自守的人,最後終必受人推戴,反居人上。
原文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以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
語譯
天道的作用,好像把弦綁在弓上。弦位高了,便壓低它;弦位低了,便抬高它;弦過長了,便減短;弦過短了,便補足它。天之道,也正是如此。
人之道就不是這樣了。天道,是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乃是損不足以奉有餘。那麼,誰才能善體天道,把有餘的奉獻給天下呢?只有得道的人,才做得到啊!
體道的聖人,作育萬物,卻不自恃己能;成就萬物,也不自居其功。能如此做到無私無欲,因任自然,不想表現自己,才能體察天之道,才能把有餘的奉獻給天下。
《莊子》之《盜蹠》
夠是福,有餘是禍,凡物莫不如此,其中尤以財貨的為害最大。(莊子雜篇第二九章盜跖)
原文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故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謂天下王。」正言若反。
語譯
天下沒有一樣東西能比水還柔弱,但任何能攻堅克強的東西卻都不能勝過水,世上再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替換它,也再沒有比它力量更大的東西。
世人皆知弱勝強、柔勝剛的道理,卻無法付諸實行,主要的原因,乃在人們愛逞一時的剛強,而忽略了永久的平和。
所以聖人說:「能承受全國的污辱,才配做社稷之主;能承受全國的災禍,才配做天下之王。」這就是「正言若反」(合於真理的話,表面上多與俗情相反)的道理。
「恃兵之險」—參閱第三十章之一。
「弱勝強」—參閱第十四章之二。
「能為國家受污辱的,才配做社稷之主。」—參閱序文。這是老子的基本學說。
原文
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語譯
既有大的怨恨,縱使把它調解,心中必然還會有餘怨,這豈是好的方法?所以聖人治理天下,守柔處下,就好像掌握左契,只順民而不向人索取,是不會去苛責百姓的。如此,則上下相和,仇怨根本不會產生,還有什麼大怨要調解的?
因此,有德的君主,就如同持著左契,只順著人而不索取於人,人心無怨;無德的君主,就如同執掌賦稅,只向人索取而不給人,人多生怨。給而不取,合於天道;天道雖毫無偏私,但沒有私親的天道,卻常常在幫助那有德的人!
《莊子》之《列禦寇》
用不公正的態度達到和平,即使和了也不是真和;用虛言來發誓,即使表面上看來誠信,事實上還是偽誓罷了。明智的人常被物所役使,神人卻直追真理而行,這兩者本已差距很遠。而那愚昧的人卻仍仗恃著自己的見識,沉迷於無謂的爭執,不時勞苦自己的形體,這不是太可悲了嗎?
《莊子》之《庚桑楚》
人民緊跟在不捨的人,叫做天民;天所佑助的人,就叫做天子。(莊子雜篇第二三章庚桑楚)
原文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徒。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語譯
理想的國家是這樣的:國土很小,百姓不多,但他們有用不完的器具,重視生命而不隨處遷徙。這樣,雖有舟車,卻無可用之地;雖有武器,也沒有機會陳列。使人民回覆到不用文字、不求知識的結繩記事時代,有甜美的飲食、美觀的衣服、安適的居所、歡樂的習俗,大家無爭無隙。
因為都是小國,所以各國的人民彼此都可看到,雞鳴狗吠的聲音也可以聽見,雖然如此,但因生活的安定,彼此之間的人民卻到老死,也不會離開自己的國家與鄰國的人互相往來。
《莊子》之《胠篋》
你難道沒有聽過至德的時代嗎?當時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驃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等人所治理的百姓,沒有過度的要求,只知結繩記事,吃得可口,穿得合身,居住安適,風俗淳樸就可以了。
雖然他們的都邑彼此相連,雞犬之聲時有耳聞,但兩地的百姓直到老死,也不會離開自己的國家與別國的人互相交往。那個時代,才真正的太平啊!(莊子外篇第一0章胠篋)
原文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語譯
真實的話不悅耳,悅耳的話不真實。行善的人,不需言辯;好辯的人,行為反非至善。真正聰明的人深求事理,所以知道的並不多;知識廣博的人,不求深理,所以就不是真知。
聖人不私自積藏,以虛無為體,以無用為用,他盡量幫助別人,自己反而愈充足;他盡量給予人,自己反而更豐富。天道無私,對於萬物有利而無害。聖人善體天道,所以,他的道是施與而不和人爭奪的。
《莊子》之《徐無鬼》、《知北遊》
「會叫的狗不見得好;會說話的人,也不見得聰明賢能。」
「學問淵博的人,不必有真知;善於辯論的人,不必有智慧。」
《莊子》之《田子方》
真人的神靈,穿過泰山沒有阻礙,潛入深泉不會浸濕,位居卑賤不覺疲憊。其神充滿天地之間而無所不在,這是因為他給人愈多,自己就愈見充實。(莊子天篇第二一章田子方)
《莊子》之《外物》
魚餌是捕魚的工具,捕到了魚,就可忘掉魚餌;兔阱是捕兔的工具,捕到了兔,也就可把兔阱忘掉。語言是表達感情和思想的工具,了解了情意,自然就該把語言遺忘。但是,我要到哪裡才能遇到忘言的人,而和他交談呢?
「有用言語表達的事理,也有用心意推測的事理。但是,你說得愈多,離原意也就愈遠了。」
這是莊子虛構的故事,他自己也承認自己的作品中,十之八九都是寓言。他詳述哲學思想的方法,往往是以歷史上、傳說中,或自己虛構的人物為主,不時為這些主角安插談話的機會。
因此,在他的作品裡,充滿了無法逐字記載的會話。只要看過雲將和鴻蒙,光曜與泰清,黃帝、無為和無始,以及「伯昏無人」和「叔山無趾」等人的會談故事,就不難明白他的取材了。
本篇描述雖為想像,但其間也會提到不少孔老時代的歷史事實。一般傳言,老子較孔子年長,而孔子一生只見過他一次。當然,由道家經手的文章,總是把孔子描寫為接受勸告,而不是給予勸告的人。
在《莊子》這本書裡,孔子以不同的會談方式出現了有四五十次之多,其中還包括了孔子的弟子—顏回和子貢與道家聖者邂逅的趣聞。
孔老會談共有八篇,其中之一已在第四章之一介紹。
《莊子》之《天道》
孔子想要西行至週,把他那些珍貴的書藏在周室。子路思考了一會兒,便對他說:「聽說週室有個掌管圖書的人,名叫老聃,現在已退職歸隱,老師如果要藏書,不妨找他試一試。」
孔子說:「好吧!」
於是孔子到了老聃的住所,請他代理藏書,老子說什麼都不答應,孔子只得用十二經來向他解說。還沒說完,老子就打斷他的話:「你說得太複雜了,還是告訴我一些簡要的思想吧!」
孔子說:「最簡要的就是仁義。」
老子問:「請問,仁義是不是人的本性?」
孔子說:「是的,君子如果不仁便成不了德,不義就沒有正當的生活方式。仁義實在是人的本性。否則,除了仁義還有什麼可做的?」
老子又問:「請問,什麼叫做仁義?」
孔子說:「心中坦誠歡樂、博愛無私,便是仁義的本質。」
老子說:「唉!你這些近似後世浮華的言論啊!說到兼愛,那不就迂腐了嗎?所謂的無私,才是真正的偏私啊!如果你真想使得天下蒼生皆有所養,何不順著天道而行?要知道,天地本有一定的常道,日月星辰也自有其光明和行列,禽獸本有群類,樹木也各自生長。」
「你又何必高舉仁義,生怕眾人不知似的,拼命擊鼓去找尋那迷失的人呢?你這麼做,是在迷亂人的本性啊!」
《莊子》之《天運》
孔子已經五十一歲了,還不曾聽過大道的事,於是他南行到沛[2]這個地方去見老聃。老聃看他來了,便說:「聽說你是北方的賢人,是不是已經悟解大道了?」
孔子說:「還沒有。」
老子又問:「你怎麼去尋求的?」
孔子說:「我從制度上尋求,已經有五年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得到。」
老子再問:「那麼,你是如何尋求真理的?」
孔子答道:「我從陰陽變易的道理中尋求,已經有十二年了,仍未得到。」
老子說:「不錯。假如道是可以貢獻的,沒有一個人不把它當做禮物送給國君;假如道是可以進奉的,沒有一個人不把它拿去進奉給雙親;假如大道可以說給人聽,那麼人們早就告訴自己的弟兄了;假如大道是可以傳授的,人們也早就傳給了自己的子孫。」
「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得到『道』,沒有別的緣故,實在是因為本心還沒有領受到大道的本質。本心不曾領受,大道怎會留存?何況在外沒有與本心配合的對象,大道自然也難於運行。」
「若出自本心,外在不能接受的,聖人就不會拿來傳授;若是出於外在,其本心又無法接受的,聖人也不會強迫自己來接受。要知道,名聲是天下共用的,不可多取,多取便容易造成混亂;仁義,是先王的旅舍,只可留宿一夜,若是久居常見,責難也就相繼而起。」
「古代的至人,時而假借仁道而行,時而寄託義理而止,沒有一定的常跡,僅求能自由自在地遨遊就夠了。他們靠貧瘠的田地而活,賴荒蕪的菜圃而生。然而,就因他逍遙自在,所以能無為;就因為貧瘠,所以容易生活;就因為荒蕪,所以才沒有損失。古人認為只有這樣,才是本真行為的表現。」
「顯達的人,不能辭讓祿位與人;有名望的人,也不能把聲名讓給別人;位高勢大的人,更不能給人權柄。因為獲得這項權柄的人,有了就害怕失去;真失去了又悲傷莫名。他們對這些權勢毫無所知,卻又渴慕那無休止的物慾,自己陷身其中而無法自拔,這是上天給他們的懲罰啊!」
「恩、怨、取、與、諫、教、生、殺這八項,都是糾正人類行為的工具,只有順從自然而不滯塞的人,才能使用這八項工具。所以說:『自己端正了,才能正人。』本心看不到這些道理的人,他的心智也就閉塞不明。」
《莊子》之《天運》
老子說:「仁義就像朝眼睛撒灰沙一樣,讓人剎時分辨不清四周的方位;又像叮人皮膚的蚊蟲,叫人整夜無法入眠。仁義傷人本性,迷人心智,從這裡就可以看出。「
「如果你不希望天下人喪失純樸的本性,就應該順自然而動,世人自會樹立自己的德行,又何必勞心費力,像那迷路大鼓去找尋尋小孩的人一樣,大呼小叫地高喊仁義之說呢?「
「鴻鵠不是天天洗澡才潔白,烏鴉也不是天天染漆才變黑,它們黑白的本質,原是出於自然,不足以作為美醜的分別。那麼,聲名令譽又何嘗能增益人的本性?」
「困在乾泉裡的魚,彼此喘著氣,吐著涎沫濕潤對方以生,這樣求生不是太痛苦了嗎?還不如逍遙於江湖,彼此不認識來得好啊!」(莊子外篇第一四章天運)
《莊子》之《天運》
孔子對老子說:「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研究的時間夠久,書中的意義也夠懂了,便去求見七十二位國君,和他們討論先王之道,闡明周公、召公的政績,但是沒有一個國君肯聽我的。要勸說人了解真理實在太難了。」
老子說:「你還算僥倖!沒有碰到一位真要治世的國君。否則,你那些『道』就行不通了。你所說的六經,是先王陳腐的遺跡,並不是先王的真跡!所謂跡,只是鞋印,不是鞋子本身。」
「雌雄的水鳥互相凝視不動,自然就產生出幼鳥;雄蟲在上鳴叫,雌蟲在下應和,藉著迴聲而受孕;還有一些雌雄同體的動物,因遙感而自生。它們的天性不能更改,命運也無法轉移。這就跟時光不能停止,大道不可壅塞一樣的自然。」
「得到道的人,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失去道的人,到哪裡都行不通。」
孔子返回住所,三月不曾出門。不數日又來見老子說:「我知道了。鳥鵲孵卵而化育,魚類傳沫而生子,蜂類昆蟲遙感而自生。尤其是那昆蟲,一生下弟弟,哥哥就哭泣(因以母奶餵嬰)。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和造化冥合。沒有看到萬物的天性,怎麼能去教人呢?」
老子說:「不錯,你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
《莊子》之《田子方》
孔子去見老子,老子剛洗過澡,正披頭散發要晾乾它。但見他木然直立的神情,煞是驚人,看起來就像是具屍體。孔子只得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才再去求見,他說道:「是我眼睛看錯了,還是事實本就是如此?剛才先生的形體就跟枯木一樣,卓然直立若脫離了人世。」
老子說:「我正在萬物剛開始的境界中游盪。」
孔子問:「這句話怎麼說?」
老子答:「這種境界很難說得明白。不過,我還是把大概的情形告訴你吧!天地的陰陽之氣,本是一動(陽)一靜(陰);靜出於天,動來自地,陰陽相交,萬物叢生。你可以看到這種現象的關係,卻看不到陰陽兩氣的形體。」
「陰消陽息,夏滿冬虛,夜晦晝明,日遷月移等變化,無時不在進行,卻看不到它的功能所在;生有起源,死有歸宿,遺憾的是卻又找不到它的端倪和窮盡。這一切的一切若非道在推動,那會是誰?」
孔子又問:「請問在萬物剛開始的境界中閒遊是什麼感覺?」
老子回答說:「能夠到達『道』的境界,必是最完美、最快樂的。也唯有至人才可以達到這種地步。」
孔子問:「你可以再詳細地說說嗎?」
老子答道:「譬如:食草的野獸,不怕移居草澤;生長在水中的昆蟲,不怕移居池沼。這是因為變動少,沒有影響到它們正常的生活。了解了這個道理,那麼,喜、怒、哀、樂的變化,就擾亂不了我們的心懷,因為萬物本就是同一的啊!「
「知道天下萬物本為一的道理,便會視四肢百骸為塵垢,生死循環為晝夜一般,對那身外的得、失、禍、福再也不會去計較。能做到棄聲名如拋泥土一樣的人,知道本身的一切重於外在的得失,也就能與時俱變,不會因外界的變化而覺得喪失了什麼。」
「何況那萬物的變化,原就是無終無始,人心有什麼好憂慮的?唉!唯有修道的人,才能了解這個道理啊!」
孔子問:「先生的德行已可配合天地,還需依賴『智言』來修養心性。古代的君子不知道修養心性的事,那麼他們是怎麼成為君子的呢?」
老子說:「你這就錯了。拿水來說吧!水相沖激,自然成聲,這是水的本質。至人的道德,也就像水激成聲一樣,是來自於『自然』 ,不是『修為』。」
「天自然就有那麼高,地自然就有那麼厚,日月自然就有那麼光明,難道它們又有什麼修為嗎?」
孔子回去後,把這些話告訴了顏回,然後說道:「對於大道,我就像甕中的蠓蟲一般,了解得太少。要不是先生為我啟蒙,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天地有多大呢!」
《莊子》之《天地》
孔子對老子說:「一些研究政治之'道』的人,常常為是非、可否的觀點爭執不下。辯論的人說:『離堅守、別同異是很容易的事,就好像把它們懸在屋角一樣,是再簡單不過了。』這種人可以稱做聖人嗎?」
老子回答說:「這種人和掌樂舞、掌占卜的官一樣,被技能所累,不過是勞形傷身罷了。狗要不是因為會捕狸,怎會招來憂患?猿猴要不是因為身手敏捷,又怎會被抓出山林的?丘啊!我告訴你一些你從未聽過和你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事吧!」
「世上有頭有腳、有始有終、無心無耳,而能自化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一人知道有形無形能同時存在,以及動若止,死若生,窮似達的道理。」
「治事在於隨順各人的本性,一任自然的發展,若是能忘掉周圍的事物,忘掉自然,甚至能忘掉自己,就可以和自然冥合了。」
《莊子》之《天運》
孔子見了老子,回去後足足有三天不曾開口說話。
他的弟子問他說:「老師見了老子,給了他什麼忠告呢?」
孔子說:「給他忠告?我到現在才看見龍啊!龍的精神相合就成妙體,跡散便成彩雲,能夠乘坐雲氣便能配合陰陽了。看到這種情形,我只有張口結舌的份兒,哪還能給他什麼忠告!」
子貢說:「這麼說,真有人能夠達到,靜時若屍體,動時似神龍,說話時如雷霆,沉默時若深淵,發動時又若天地般的不可測度嗎?我可不可以去看他呢?」
於是就以孔子的名義去拜見老子。老子盤坐堂上,細聲問他:「我年紀已經老邁了,你還有什麼要規勸我的?」
子貢說:「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雖不同,人們愛戴他們的心卻是一樣,為什麼獨有先生認為他們不是聖人?」
老子說:「年輕人,你走到跟前來,告訴我你怎麼知道他們治理的方法不同?」
子貢回答說:「堯讓位給舜,舜讓位給禹,禹因治水而得天下;湯因用兵伐桀,以武力得到天下;文王順從紂王,不肯背逆;武王卻背叛紂王,不肯順從。這就是他們不同的地方。」
老子說:「年輕人,你再走近些,我告訴你三皇五帝是怎麼治理天下的:黃帝治理天下時,人必純一,縱使雙親去世也不會哭泣,而人們並不以為這有什麼不對。」
「堯治理天下時,使人尊敬雙親,疏遠別人,人們也不以為這有什麼不對。到舜治天下時,人心相競,孕婦十個月就生孩子,嬰兒長到五個月就會說話,不到三歲,便知道人我的分別了,早夭的情形,從此開始出現。」
「禹治理天下時,使人機巧虛偽,以殺伐為順天應人,自認為誅殺盜賊不算是殺。於是群黨自立,儒墨大興,開始時還算合理,現在竟成了漫天瞎談的烏合之眾。」
「三皇五帝治理的天下,名義上說是治理,事實上卻是禍亂的根源。他們的智慧,蒙蔽了日月的光輝,消滅了山川的英華,擾亂了四時的運行,其心智比蝎子的尾巴還要狠毒,小小的獸類,也不可使本性和真情獲得安寧。他們安不了人們的本性,還自以為是聖人,未免太可恥了!」
子貢聽了,頓時臉色大變,坐立不安。(莊子外篇第一四章天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