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

徐愛引言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云。

門人徐愛書。以下門人徐愛錄。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叫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去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凊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唯於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里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得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於是日又有省。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唯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何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唯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格物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夭壽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矢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生,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僕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義畫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唯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書;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唯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僕還淳之行,是皆著述有以啟之。」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於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聖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愛曰:「聖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義、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採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義、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唯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於將萌否?」

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資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萹之數。蓋淫泆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徐愛跋)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人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唯精是唯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門人陸澄錄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遂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問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傍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

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

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榖,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力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模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唯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問上達工夫。

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裡。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裡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志,夫子許之。聖人之意可見矣。]

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唯漸有富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生,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晳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

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幹,及其有幹,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

「虛靈不眛,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此語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為二。此在學者善觀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

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

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精一,自是盡。」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裡,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

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性,主於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於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引以往,至於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

一日,論為學工夫。

先生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澄問《學》、《庸》同異。

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於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詩戮。聵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於父。聵與群臣臣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力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復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為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助。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晝。《易》之變是值其晝。《易》之占是用其辭。

「『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澄問「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工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人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人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裡。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貝得聖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人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後世儒者,又只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為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於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為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

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

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只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

唯乾問:「孟於言『執中無權猶執一』。」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

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處。」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歛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問:「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早死。」

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

曰:「續經亦未可盡非。」

請問。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問:「哭則不歌」。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問《律呂新書》。

先生曰:「學者當務為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冬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曰仁(徐愛)云,「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亦未嘗廢照」。

問[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貝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己知,為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宣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欲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己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著,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裡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旦古旦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

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茍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

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薆、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云。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日一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遊一般。」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唯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欲?」

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問[志至氣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卻乃偽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入時時刻刻求末發而氣象,使人正目而視唯此,傾耳而聽唯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時之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唯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

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

曰:「天理何以謂之中?」

曰:「無所偏倚。」

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

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問:「『顏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

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唯顏子。觀喟然一嘆,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恩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俉。顏子『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問:「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看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

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復其心之本體。」

「萬象森然時亦沖漠無朕,沖漠無朕即萬象森然。沖漠無朕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心外無物。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先生曰:「今為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於口耳。況為口耳之學者,能反於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欲。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後世之學其極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志定。」

曰:「然。」

問「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問:「格物於動處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日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

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則不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若無一陽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唯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唯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幹,發幹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乾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幹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面發生出來。」

問:「延平云:『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

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問:「釋氏於世間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似未當理。」

曰:「亦只是一統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門人薛侃錄

侃問:「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閒話,管閒事?」

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力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恐於工夫上又發病。」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只是涵養,不講求,只是涵養之志不切。」

曰:「何謂知學?」

曰:「且道為何而學?學個甚?」

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

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

曰:「總是志未切。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講求亦只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先生問在坐之友:[比來工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一友敘今昔異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力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者而人於萬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角,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化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鍛鍊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煆練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鍛鍊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復有金矣!」

時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於後學。」

先生又曰:「吾輩用力,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士德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文公聰明絕世,於此反有未審,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後,果憂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悟』,又謂『雖讀得書,何益於吾事?』又謂『此與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交涉。』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

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是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埋,不看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抑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唯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看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麼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麼心?」

先生謂學者曰:「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看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習不察,非大本達道也。」

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於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

或問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為累於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於學乎?先正云『惟患奪志。』但恐為學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為學大病在好名。」

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此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為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

曰:「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云,『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忘人?」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以改之為貴。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藥發病。」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鍛練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麼,可哀也已!」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

先生曰:「子夏星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子仁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

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於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間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只說得學中一件事,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尸』,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齋』,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欲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原,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功。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間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聖人嘆惜之,非許之也。」

「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幹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

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餘。日不足者,日有餘矣;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曰:「存養個甚?」

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

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

曰:「忠興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工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

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

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唯幹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

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問:「《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

守衡再三請。

曰:「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工夫裡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

正之問曰:「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志道問:「荀子云:『養心莫善於誠』,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復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於陽虎。此便見聖賢大公之心。」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

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

先生曰:「人頂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囗、鼻、四肢?」

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囗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囗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囗、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囗、鼻、四肢!若為看耳、目、囗、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視,囗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囗、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囗、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囗、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囗、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竅於目;汝心之聽,發竅於耳;汝心之言,發竅於囗;汝心之動,發竅於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囗、鼻、四肢。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囗,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唯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力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蕭惠好仙、釋。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耳!」

惠請問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

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辨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

惠再三請。

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

觀時請略示氣象。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

時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蕭惠問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

問晝夜之道。曰:「知晝則知夜。」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忌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舊說謂『聖人品節』吾性之固有,以為法於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聖人品節?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說,下面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聖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卻是聖人之敢為虛設矣!」

子莘請問。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於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也。聖人率性而行,即是道。聖人以下未能率性於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肯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著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與『天道至教』『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與『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後能不違於道,以復其性之本體,則亦是聖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復其性之本體。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中和位育』便是盡性至命。」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告顏淵為邦之問,是立萬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顏子具體聖人,其於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為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於防範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顏子是個克己向裡、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節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許多工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後人但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蔡希淵問:「文公《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後『誠意』工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從舊本之說,即『誠意』反在『格致』之前。於此尚未釋然。」

先生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原。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餘年後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舉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於此不察,真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繆。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今說這裡補個『敬』字,那裡補個『誠』字,未免畫蛇添足。」

 

錢德洪序

德洪曰:昔南元善刻《博習錄》於越,凡二冊。下冊摘錄之。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為難﹔二書姑為調渟兩可之說,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為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歟?今朱、陸之耕明於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置二書於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復錄。其餘指知,行之本體,莫詳於答人論學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為學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於答羅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於功利、機智以日墮於匈狄、禽獸而不叫,其一體同物之心,譊譊終身,至於斃而後已;此孔、孟以來賢聖苦心,雖門人子弗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貝於笞聶文蔚之第一書: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於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元善當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為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鬱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於同志甚大,而不知其虎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於其間也。

 

答顧東撟書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試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同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同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做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傅,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突其詳,篴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挭了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來書云:[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並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並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茍一時之效者也。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先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君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

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

未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如,存心、養性為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唯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

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

今使之夭壽不貳,是猶以夭壽二其心者也。猶以夭壽二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二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唯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為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於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

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末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即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

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並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毻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試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玫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胳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唯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既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義,有以「至」字之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得也。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荀「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口「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邪?

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唯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矢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為「於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來書云:[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為溫清?如何為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見而為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復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清、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清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為溫清之節,知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清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清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於溫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溫清之節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清之物格,然後知溫清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清之良知,而後溫清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此區區「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來書云:[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至於節目時變之詳,毫釐千里之謬,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於溫清定省,孰不知之?至於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志養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為制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唯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

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而其所謂學者,正唯致其良知,以精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之弊也。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釐千里之繆,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

吾子謂:「語孝於溫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清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示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為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為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忠不孝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餘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來書云:[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為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也。

夫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如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力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為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盂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唯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外者也。

「博學審問」,前言已盡。「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唯夫「知新」必由於「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

「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云,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

舜之「好問好察」,唯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來書云:[楊、墨之為仁義,鄉願之亂忠信,堯、舜、子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常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曆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願、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

失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厲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末必備,而不害其為治。幽、厲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厲之心,而行幽、厲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后盛用於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侯之學曰泮宮,皆像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璿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曆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羲和曆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佔候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

「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為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

夫聖人之所以為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失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唯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唯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

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末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伙,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唯以此為教,而學者唯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唯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學挍之中,唯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挍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唯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茍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並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唯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其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同,血脈條暢,是以癢屙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斫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唯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倡。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荀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臘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撫回以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戲謔跳踉,騁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

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榖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詞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𡖂、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是,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

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土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禦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於誰與望乎?

 

答周道通書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於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來書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檢,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遊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聽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惱,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於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來書云:[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併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繫辭》原旨稍有不同。《繫》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與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云「殊途」,云「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云「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來書云:[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走不?]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惱,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以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郥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於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來書云:[事上磨練,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仍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人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寗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同不加培養」,卻是尚為兩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於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末善者,卻恐正是牽於毀譽得喪,自賊其真知者也。

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併下,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辯者尚未已。每對朋友言,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覺得。又常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典吳師禮論介甫之學云:『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氣象何等從容!常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於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茍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警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

「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答陸原靜書

來書云:[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恆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恒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下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來信云:[良知亦有起處。]云云。

此或聽之末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恒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良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來書云:[前日『精一』之論,即作聖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滯於一偏,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作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茍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來書云:[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真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既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甯復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來書云:[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絕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失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稿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深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來書云:[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試有息也,聖人有復也又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

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

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於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後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陰,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

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秒、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來書云:[嘗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於初,或制於中,或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悠閒無事之地而為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末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於悠閒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於良知也。

來書云:[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懼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懼為良知,何歟?]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來書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嘗不在於其中,未嘗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二也,二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二,不二則不息矣。

來書云:[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捨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欲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危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刊剝洗蕩於眾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恪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蕩之為患也。今日「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只[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潛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來書云:[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於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唯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欲念無生,則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遊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枺,兔將復失之矣。欲求寧靜,欲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於槁木死灰]之謂矣。

來書云:[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於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工夫間斷耳。且念頭放失,多因私欲客氣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後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於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於『本來面目』又未達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後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及有「本來面目,未達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來書云:[『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如何謂明得盡?如何而能便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於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後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來書云:[聰明睿知,果質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范諸公,德業表著,皆良知中所發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茍曰此特生質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於學知困勉者乎?愚意竅云,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後儒崇尚記誦訓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範諸公,皆天質之美,自多堷合道妙,雖末可盡謂之知學,盡謂之聞道,然亦自其有學,違道不遠者也。使其聞學知道,即伊、傅、周、召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者,其書雖多出於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聖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著良知發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公者,天質既自清明,自少物欲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只是知得專在學循良知。數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於多歧,疑迷於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末純。若知得時,便是聖人矣。後懦嘗以數子者,尚皆是氣質用事,末免於行不著,習不察,此亦未為過論。

但後懦之所謂著、察者,亦是狃於聞見之俠,蔽於沿習之非,而依擬仿象於影響形跡之間,尚非聖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

來書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聖賢?若別有真樂,則聖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常見真樂之走,令切願尋之。]

樂是心之本醴,雖不同於七情之樂,而亦不外於七情之樂;雖則聖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來書云:[《大學》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聖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聖人之情不生於心而生於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則是走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務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所問可以釋然。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而後服藥調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閒於有事無事,而豈論於病之已發未發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後雖若不一,然皆起於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崇。此根一去,則前後所疑,自將冰消霧澤,有不待於問辨者矣。

錢德洪跋:

《答原靜書》出,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只是知解上轉,不得已與之逐節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功,雖千經萬典無不吻合,異端典學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節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於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學貴反求,非知解可人也。

 

答歐陽崇一

崇一來書云;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若曰多擇其車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未,而已落在第二義。」竊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者之知,未常不由見聞而發:滯於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日「落在第二義」,恐為寺以幾聞為學者而古,若玫其良知而求之見問,似亦知,行合一、二功矣:如何?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先卻頭惱,而已落在第二羕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妯」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大抵學問功夫只要主意頭惱是當:若主意頭惱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醅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竅用流行,除卻見聞醅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既云擇,又云識,其真知亦未嘗不行於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惱矣。崇一於此等處見得當已分曉,今日之間,正為發明此學,於同志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來書云:師云:「『罊』」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蕪思無慮也。心之本骷即是天理,有何丁思慮得!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付,不走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者之蔽,大率非沈空守寂,則安排思索。德辛壬之歲著前一病,近又著後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賊作子,惑而不知也。「思日睿,睿作聖。」「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思其可少乎?沈空守寂,與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用。若是良知發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賊怍子,正為致知之學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之耳。

來書又云:師云:「為學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寂意覺籵力衰弱,不足以終豐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休冬,玫知也。如何卻為兩豐?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傾精力?或因於精力,安能傾事券?如之何則可?「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詬亦不為無益。但怍兩事看了,挭有病扁。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真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泣」。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真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真知也。若雲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計較成敗利鈍而愛憎取舍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阼一事,而培養又別怍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病,便不是致真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云「迫於事勢,因於精力」,皆是把怍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為。凡此皆是致真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因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來書又有云:人情機詐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人於逆、億。夫逆詐,印詐也,億不信,印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閑,背覺合詐者多矣。不逆、不意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憶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岓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憶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先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斫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亙萬古、塞宇宙而不同;不慮而知,恆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恆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雖不憶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恆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榿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荀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茍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答羅整庵少宰書

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撥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復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復紛沓,先具其略以請。來教云;「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詼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斮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是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復曉諭,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同如哉!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詀,即皆自以為知學,不復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復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哽,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復,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慱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慱也。失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郥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人: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惰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斫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日:「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狻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猣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懦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力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沈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厘之差耳。無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繆,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孟子辟揚、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貿;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誠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則比於禽獸、夷狄,所住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云;「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之拿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之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閑,噫,可哀矣!韓氏云:「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力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日一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住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僕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七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執事所以教,反復數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洹,然鄙脫非面陳囗析,斷亦未能了了于紙筆閑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啟迪於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事者乎!僕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於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面,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答聶文蔚

春閑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囗,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矢。忽承箋惠,反復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買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媿,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僕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媿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斮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認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僕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人,視民之饑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仨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洈辭以阿俗,嬌行以干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頄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僕詼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瑕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玨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失在父子兄弗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識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僕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陷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期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遯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人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僕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加疾扁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柑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僕之狂病固將睨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會稽素啑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蓑日新,懮哉游哉,天地之閑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僕與二三同志力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燭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云爾。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末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一近時海內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琖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復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力軍務冗沓,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廖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歷一簡幸達致之。

來書所詢,草草奉復一二: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閑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二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郥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郥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儷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奔奔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虛,究一竟工夫,只做得個沈空守寂,學成一個癡騃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苫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末見頭惱,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真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詼、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力。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閑,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虛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朏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養」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真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澤然矣。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閑,挭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真知之真詼惻怛以從兄健是弟,致此真知之真詼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個真知,一個真詼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詼惻怛矣: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詖惻怛,郥是從兄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真知,便是致卻從兄的真知,致得從兄的真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真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啑,卻自有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發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發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坦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力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最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於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閑,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諧後世而無朝夕」者也。文蔚云:「欲於事親、從兄之閑,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功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日致其良知之?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億、逆、先覺」之說,文蘭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閑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浚之言而後盡,在惟浚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堯,非是以邇言當察,芻堯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罣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悾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裡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殀壽不貳,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樨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便之扶穡傍壁,而慚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硅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墻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栘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啀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蘭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夬之未真切也。吾躋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學期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赸立移步之習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羕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臺,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所謂「兼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功,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已作書後,移臥薝閑,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憨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已作書後,移臥薝閑,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憨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右南大吉錄

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後世記誦詞章之習超,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利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狻赸,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洩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復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廘頑,日使之漸於禮義而不苦其難,人於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訓蒙摨者,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設詐飾洈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於此。恐時俗不察,視以為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嚀以告。爾諸教讀其務體吾意,永以為訓,毋輒因時俗之言,妀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約

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偏詢諧生:在家所以愛親敬畏之心,得無懈忽未能填切否?溫清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賤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得無放蕩未能謹飭否?一應言行心術,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篤敬否?諸童子務要各以實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教讀復隨時就事,曲加誨諭開發,然後各退就席肄業。

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朗其聲音,均審其筇調,毋躁而急,毋蕩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每學量童生多寡分為四班。每日輪一班歌詩,其餘皆就席歛容肅聽;每五日則總四班遞歌於本學。每朔望集各學會歌於書院。

凡習禮需要澄心肅慮,審其儀節,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徑而野,從容而不失之迂緩,修謹而不矢之拘局。久則禮貌習熟,德性堅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詩。每閑一日則輪一班習禮,其餘皆就席歛容肅觀。習禮之日,免其課仿。每十日則總四班遞習於本學。每朔望則集各學會習於書院。

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挼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餘,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諷諵之際;務令專心一志,口誦心惟,字字句句紬繹反復,抑揚其音節,寬虛其心意,久則義禮浹洽,聰明日開矣。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書誦書,次習禮或作課仿,次復誦書講書,次歌詩。凡習禮歌詩之數,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樂習不倦,而無瑕及於邪僻。教者如此,則知所施矣。雖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則存乎其人。

 

門人陳九川錄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日;「是求之於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後家居,復以「格物」遺質。先生答云:「但能賈地用功,入當自釋。」山閑方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巳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撝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欲蔽了:須格去物欲,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挌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二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挌之,去其人欲而歸於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醴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氣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當自有無念時否?」先生曰:「實無無念時。」曰:「如此卻如何言靜?」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戌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而主靜?』」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郥是私念。」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譏他。」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譏他。」

又問:「陸子之學何加?」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針膏肓,卻不見他粗。」先生曰:「然尥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扈。用功久,當見之。」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惱,然難尋個穩當快樂扈。」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閑有個訣竅。」曰:「請問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知。」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扈,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地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裡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饑,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尥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闕。」

在虔與於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於中又曰:「不敢。」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於中乃笑受。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尥怍娀,地還忸怩;」於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口何嘗矢了;」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地人見不及此。」

先生曰:「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偽,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臺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先生曰:「人若知章良心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裡一覺,都自消融;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縊,看來這裡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上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先生問:「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九川曰:「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我初與講時,知爾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個千古聖傳之秘,見到一逼里,『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九川問曰:「伊川說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處,門人已說是洩天穖:先生『致知』之說,莫亦洩天撥太甚否?」先生曰:「聖人已指以示人,只為後人揜匿,我發明耳,何故說洩?此是人人自有的,覺來甚不打緊一般,然與不用實功人說,亦甚輕忽,可惜彼此無益;無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

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後又戒九川云:「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

九川臥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對曰:「功夫甚難。」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捍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清,亦似無害。」先生曰:「何須如此,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先生曰:「我這裹自有功夫,何緣得他來:只為爾功夫斷了,便蔽其知。既斷了,則纆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先生曰:「須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賈。」

九川問:「此功夫卻於心上禮驗明白,只解書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只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纔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茍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閑,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恨,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麼?」敷英在座曰:「誠然。嘗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於中國裳輩同侍食,先生曰:「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橫在肚裏,便成痞了,加何長得肌官?後世擘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先生日:「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問曰:「何如?」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疊疊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只是生的分敷多,所謂之『生知、安行』;眾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髓之知自難泯息,雖問學克冶,也只憑他,只是學的分敷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門人黃直錄

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恪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見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見天,也只是眧眧之天。只為許多房子墻壁遮蔽,便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房子墻壁,總是一個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於此便見一節之知郥全體之知,全體之知郥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先生曰:「聖賢非無功業氣節: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發憤忘食』是聖人之志如此,真無有已時。『樂以忘憂』是聖人之道如此,真無有戚時。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先生曰:「我輩知,只是名隨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只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晨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與人論學,亦須隨人分限所及;如樹有這些萌芽,只把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長,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隨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盡要傾上,便浸壤他了。」

問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須識我立言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猣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虛,便即是行了;猣動虛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上上言宗旨。」

「聖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聖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後,卻於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聖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的,聖人自能閑人:如『子入太廟,序事間』之類。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聖人於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

問:「先生嘗謂善、惡只是一物。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同謂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只是一物。」直因聞先生之說,則知程子所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於本性上過與不及之閑耳。」其說皆無可疑。「229」先生嘗謂「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人。」直初聞之,覺甚易,後禮驗得來,此個功夫著實是難。如一念雖知好善、惡惡,然不知不覺,又夾雜去了。才有夾雜,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的心。善能實實的好,是無一念不善矣:惡能實實的惡,是無念及惡矣。如同不是聖人?故聖人之學,只是一誠而已。

問「修道說」言﹁率性之謂道」屬聖人分上事,「修道之謂教」屬賢人分上事。先生日:﹁眾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聖人分上較多,故﹃率性之謂道﹄屬聖人事;聖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賢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謂教﹄屬賢人事。」又日:「︿中庸﹀一書,大抵皆是說修道的事:放後面凡說君子,說顏淵,說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說小人,說賢知、愚不肖,說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誠至聖之類,則又聖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只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別?﹂先生日:「動、靜只是一個。那三更詩分,空空靜靜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事接物的心,如今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厘差處亦自莫掩矣。」

門人在座,有動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過,終是有弊。」日:「衿得太過,如何有弊?」日:「人只有許多精神,若專茌容貌上用功,刖於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講此學,卻外面全不檢束,又分心與事為二矣。」

門人作文送友行,問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費思,作了後又一二日常記茌懷。」曰:「文字思索亦無害;但作了常記在懷,則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則未可也。」又作詩送人。先生看詩畢,謂日:「凡作文字要隨我分限所及;若說得太過了,亦非修辭立誠矣。」

「文公『格物』之說,只是少頭腦。如所謂『察之於念慮之微』,此一句不該與『求之文字之中,驗之於事為之著,索之講論之際』混作一例看,是無輕重也。」

問有所忿懥一條。先生曰:「忿懥畿件,人心怎能無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幾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過當,非廓然大公之體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於凡忿懥等件,只是個物來順應,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且如出外見人相鬫,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雖怒,卻此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纔是正。」

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懦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尥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以下門人黃修易錄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復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復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窸窸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裏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繞聹在缸里,初然雖定,也只是昏濁的;須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復得清來。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窸窸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工夫。」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貂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壯時,雖暫能外面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問「志於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數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於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鳩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卻是經畫已成,有付據矣;『依仁』卻是常常住在區宅內,更不離去;『游藝』卻是加些畫採,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於道也。茍不知道而游藝,卻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只管要去買畫掛做門面。不知將掛在何處?」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不可缺的。但讀之之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不知同以免此?」先主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榮,不為心累,雖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雖蒙開示,奈負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為聲利牽纖,甘心為此,徙自苫耳。欲屏棄之,又制於親,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歸辭於親者多矣;其實只是無志。志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只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於得失耳!」因嘆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擔擱了幾多英雄漢!」

問:「『生之謂性』,告子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只是這口說,這身行,巖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又曰:「諸君功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功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只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又曰「人若著實用功隨人毀謗,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終被累倒。」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同時,又如此長了!」範兆期茌旁曰:「此只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恨戕賊蔽寒,不得發生耳。」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只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瑕責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括只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後只不要去論人之是非,「當責辨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己,皆是病發。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為善之心矣。」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只為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間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偽耳。」

 

門人黃省曾錄

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乃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便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問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為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只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夬,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閑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只如此。」

問志士、仁人章。先生曰:「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同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茌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逢,只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同免得?人只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揜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意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爾。」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復於靜處涵養,卻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省曾起對日:「不敢。」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瓢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彧斥罵起來了。聖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尥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地,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博。但聖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卡小上止志。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志。」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志耳。」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閑更有何樂可代。」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藽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先生曰:「此只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閑。我這裡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惱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發沾帶始得。」

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

問:「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真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只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真知還是你的明師。」問:「『不睹不聞』是說本禮,『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問:「通乎畫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畫知夜的。」又間:「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岓睹聞,眾竅慏翕,此即良知收歛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無所賭聞,眾竅俱辟,北郥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郥是妄思黶寐。」曰:「睡時功夫如何用。」先生曰:「知畫即知夜矣。日閑良知是順應無湍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歛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力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畫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僊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僊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苫海上來,卻於本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真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慏在我真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起於良知之外能怍得障礙?」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懦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嫵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或問:「異端。」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厘閑。告子只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扈。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橈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伊是浩然之氣。」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只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閑。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虛。」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頊,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真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扈,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只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責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心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踰越,此便謂之義:順言個牒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之是非為體。」

問:「天壽不貳:」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於全體有末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悾至命之學。」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是友愧謝。少閑曰:「此量非你事,必吾們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一言上轉說轉楜塗。」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閑,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著皆躍然。

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詼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只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於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扈。」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郥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真知便粗了。若只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云:『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虛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斫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郥真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裡,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因學功夫,亦只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問:「知譬日,欲譬云,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臺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住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臺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纔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力是簡易透徹功夫。」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真知落實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只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真知盡孝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贊《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忮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芛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人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間大慈的父。」鳴冶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只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只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虛,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復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失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掛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於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徵庸後,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只是自進於乂,以乂熏烝,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揜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歷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未達,請問。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只是做些詞調,於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復矣。」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於古樂亦難復。」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對曰:「古人制管侯氣,恐是求元聲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如何可得?元聲只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懌興起,只此便是元聲之始。《書》云:『詩言志』,志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只要和聲,和聲便是制律的本:何嘗求之於外?」曰:「古人制侯氣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須定至曰: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準來?」

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只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人有過,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

「今人於吃飯時,雖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沒役不寧,只緣此心忙憒了,所以收攝不住。」

「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先生嘆曰:「世間知學的人,只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這病痛只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只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只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嘗不和。已發未嘗不中。譬如鐘聲,未扣不付謂無,即扣不付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即扣時也只是寂天默地」。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悾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只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嘗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嘗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溉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怍,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巖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嘆先生自徵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願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繞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歸,先生問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游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塗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拏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癸末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宜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貝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詩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湍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夫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禮,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錢德洪跋

嘉靖戊子冬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後同門各以所記遺。洪擇其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干條。居吳時,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是時也,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復縈念。去年,同門曾子漢得洪手抄復傍為採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誑之,覺當時採錄精,力為刪其重,削去蕪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傳習續錄》,復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來游蘄,沈君思長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靚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復之為繁也,請哀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皚悟日精,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之誠也。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復取逸稿,採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并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增刻之。庶幾誑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各靖丙辰夏四月,門人錢德洪拜古於斬之崇正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