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道錄

開通心眼

有友問於予曰 子姿質美甚 不求聞達 務為迂僻 讀書人固當如是乎 予曰誠哉是言 是予之愚也 然而予之自計熟矣 自謀審矣 如子所謂聞達者 科第而已矣 是有命定 不可強為 求進而得進者 百中能有幾人乎 即使求而得之 宦海風波 許多危險 功名中人 亦是憂患中人也 若始終得意 須有大陰隲大福澤 若予旣少陰隲 又鮮福澤 而且不長於藝業 何必妄求 自惹煩惱 況百年瞬息耳 生居華屋 死即山邱 念彼美人 無非黃土 予願抱璞以自完 不願推選以為人役也 夫讀書者 求其所以為人也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 皆各有為人之道 而皆於書中闡發之 讀書而不能為人 讀亦何益 今之讀書者 期能文而已 借取科第而已 求其能躬行實踐 不愧為人之道者誰乎 予未嘗不讀書 特不肯妄用於枝葉耳 至於存誠之學 慎獨之功 養心寡欲之事 以及孝弟忠信 一切為人的大要 雖未克一一體行 竊稍領會之 在子意謂予不像讀書人 試問孔聖人當日 果像如今讀書人之張皇粉飾否 恐挾文章之一術 務科第之一途 未足了為人之事也 等而下之 用機變 縱嗜欲 惟利是趨 以惡為巧 則四民之首 實罪之魁也 請各返觀 將自責之不暇 何暇議論他人之得失乎 予也逍遙於山林 寄興於嘯歌 自樂其樂 原不能強諸君以相從 而諸君苦志焦思 忙忙碌碌 亦斷乎不能挽予之駕 再做勞人 況有廊廟 即有山林 堯舜在上 巢由依然 高風隱逸 歷代多多 亦何異於予乎 友曰 子之志尚矣 子之說多援儒入釋 而又好談果報者 何也 予曰儒與釋道 體同用異 究其宗旨 各有不刋之至理 皆有不敝之精神 儒之門戶 不假釋道以鳴高 釋道之風規 亦不借儒以干譽 援釋道以入儒 儒固不受 即援儒以入釋道 於釋道 亦不加尊 歷來名家 有從儒入釋道者 有先涉釋道 而歸宿於儒者 各有來由根器 毋事強同云爾 予談釋道 或間以儒說 不過印證會通之意 非以釋道有背謬處 特借儒以解之也 夫以萬殊而論 枝葉甚多 儒與儒且相為水火 何論釋道 若追到太極一本上 儒釋道一而已矣 即互相援證 其為說亦何害 昔孔子云 西方有聖人焉 名曰佛 又曰 老子猶龍 是大聖人 未嘗以佛老為非而闢之也 且子所謂援者 援古之儒乎 抑援今之儒乎 如謂援古儒 而古人往矣 所存者 紙上糟粕耳 援不援俱無關得失 如謂援今儒 則章句文字 又予所不樂援者也 至於談因果之說者 為中下人說法耳 當今世道衰微 仁義充塞 雖有庸德庸言 亦難挽人心於不壞 蓋義理之心微 不得不怵之以利害 趨避之情熟 不得不動之以災祥 故上指天堂之樂 下指地獄之苦 中言累刼以來 輪廻轉變 生死冤緣 因果報復之理 使庸庸者 有所慕而為善 有所畏而改惡 是亦補救之微權也 友曰輪迴之理 果足信乎 予曰儒書已言之矣 易云精氣為物 遊魂為變 是故知鬼神之情狀 精氣者 受生之初也 遊魂者托胎之始也 知其情狀 即生死之輪迴也 子路問死 夫子曰 未知生 焉知死 死者生之根也 生者死之根也 知所以生 自知所以死 其中有死即有生 生即死之機 何嘗說無生死 中庸曰 誠者物之終始 終之所以為始也 循環無端 何曾斷滅 賈誼曰 千變萬化 未始有極 忽然而為也 張子曰 知死之不亡 可與言性 程朱不信地獄 其註朝聞道一章 乃曰 生順則死安 果死即斷滅 則止言生順 又何必言死之安與不安 故有生死 自有輪迴 有輪迴 自有前因後果之報應 易曰 餘慶餘殃 書曰降祥降殃 春秋所載二百四十年間 一切奇奇怪怪 皆因果之實錄 雖左氏浮夸不無附會 而按其事跡 未必全誣 嘗考史書所載 如文昌十七世為士大夫身 袁盎十世為僧 王曾為曾子後身 蘇子瞻為戒禪師後身 范祖禹為鄧禹後身 夏原吉為屈原後身 梁元帝前身為眇目僧 宋仁宗為赤脚大仙降世 文彥博為南極仙翁化身 吳越王轉生為宋高宗 如斯之類 的確可憑 難悉救也 夫六合之寬 宇宙之大 何奇不有 今人生長方隅 見聞孤陋 所習者不過舉子之業 何嘗博覽載籍 以識前言 所遊者不過百里之遙 何曾遍訪高賢 以發奇氣 知識甫開 孽緣踵至 婚嫁未畢 已迫桑榆 慌慌忙忙 了却一世 固無暇究生死輪迴之理 只糊糊塗塗 消磨於輪迴生死之中而已矣 友曰 子之說 於佛老為近 恐未免為異端也 予曰子以異端相譏 子固儼然儒教中人矣 我姑不與子辨異端 請就儒教言之 聖賢學問 不外於心性 有血肉之心 有虛靈之心 所謂虛靈者 果何所指乎 有氣質之性 有天命之性 所謂天命者 的在於何處乎 心何以存 性何以盡 氣何以養 命何以立 何以配義與道 何以須臾不離 何以不睹不聞 何以在前在後 何謂儒者之樂境 何謂儒者真種子 喜怒哀樂之未發 是何氣象 仁義禮智根於心 是何講究 大學言知止 言在止 中庸言費隱 言誠明 孟子言養性 言養氣 能實實領略否 性與天道 一貫傳心之法也 一是甚麼 貫是甚麼 以一理貫通萬事 只是渾圇言之 究竟徹上徹下 是如何做功夫 易曰成性存存 道義之門 黃中通理 正位居體 此四語 已指出性命實際 若河之虛其中 洛書之實其中 凡取諸象數者 皆近在一身 讀書人能於此等處領會乎 至於性 發見之大端 曰仁義 曰孝弟 曰忠恕 身體而力行者 能有幾人哉 大約科名而外無事功 文章而外無學問 世道之衰 士習之壞也 間有樸厚者流 安分守己 可謂善士 但所執者拘 所見者小 而義利之辨未精 理欲之界未透 進而與之言天道 則茫然不解 訝然驚疑耳 夫就儒論儒 真儒少而偽儒多 偽儒是亦異端也 即如子滿腹文章 不達生死 讀破萬卷一竅未通 轉眼形骸委棄與草木同枯 亦復可悲可歎 其何暇責予以異端乎 友曰 子務學仙佛 而仙有似於楊 佛亦近於墨 皆異端耳 予曰端者即孟子之所謂四端也 異其端者其言不仁不智 無禮無義 楊墨之言 見於列子者 大半詖淫而背理 然其說辨甚奇 故可盈天下 惟孟子能辭而闢之 若以當今之士人見當日之楊墨 又必靡然聽受 安敢直闢之乎 夫楊墨之言 佛老之所弗道也 昔尼山之教 性與天道 非人不傳 故論語語質實 不語精微 其記曰 子絕四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此即標聖人之心法也 自孟子沒 心法失傳 微言奧旨 往往寄於佛老之書 其精者 妙絕知識 浩浩淵淵 發洪濛之秘密 闡陰陽之苞符 實有補儒書所未及之處 至其粗焉者 猶足開方便法門 子未嘗觀其書 窮其理 不過遙而擬之曰異端 妄比之楊墨耳 友曰 佛歸寂滅 老尚虛無 非異端而何 予曰子所謂虛無寂滅者 果身歷其境 親嘗其弊 實實見得 有害於心性 而闢之乎 抑襲老生之常談 以耳附耳 自詡詡為聖賢之徒乎 我恐子之邪思妄想 朋從往來 紛紜擾亂 求入於虛無寂滅 正不容易 夫心統萬物 極為真實 性涵一理 極為圓明 而老之虛無者 保養虛靈 返還無極 愈虛無 而心愈真實 非渺茫之謂也 佛之寂滅者 返觀靜寂 滅除情欲 愈寂滅而性愈圓明也 非枯槁之謂也 蓋佛老之真處 只去妄念 不去覺照 即儒家天理流行 人欲淨盡之謂 所壞者 釋道之子弟 學焉而失其真 墜於頑空 流於執著 故儒以虛無寂滅譏之 且真學道者 不必定做道人 真學佛者 不必定為僧人 今之道人 老之罪人也 今之僧人 佛之罪人也 顧以僧道之壞教 而歸罪於佛老 則亦將以儒之不肖者 歸咎於孔聖人乎 友曰 仙佛固自為仙佛耳 於世何益 予曰天生三教 缺一不可 皆因時立教 所以救萬世生命也 仙佛自了生死 似無益於世 豈知在天之靈 默司造化 是為治先天 先天者 人物之本原 無本原則後天之形跡何自而有 惟司造化者 於冥漠之中 布成全局 儒家特循其跡以為治耳 試觀古今來 大災大難 聖君賢相 無可如何 必得仙佛之神通暗助 乃可成功 即如禹王治水 神為之乎 抑盡以人為之乎 觀山海經 可見矣 由此類推 上天下地 不可一日無仙佛 名山水國 福地洞天 盡是仙佛之宮府 所以理人物者也 聖賢者 仙佛之化身耳 儒者不信化身之事 少所見也 即於孔聖人 為水精子下降 孟夫子為柏皇真人化身 神異顯跡 所共知聞 蓋聖賢立功德於生前 教人住世 務盡倫常 不以高遠駭其耳目也 仙佛顯化於身後 引人出世 遵守皈戒 期以返本還原也 但住世之教法 日用照然 隨時可踐 惟此出世之妙法 秘而不洩 非時莫遇 數百年中開一機會耳 合而言之 無不能為聖賢之仙佛 亦無不能為仙佛之聖賢 友曰 佛老之功夫 只講定靜 未必能安而慮 且認心為性 未必真見性也 只曉正心誠意 不肯致知格物 只能修身 不能齊家治國 予曰 子所言 皆影響之見 非通論也 能定自然能靜 能靜自然能安而能慮 其尤難處 在知止有定之有字 要着力 及能靜而安 則漸熟較易 慮則如鏡空明 自能照物 不待勉強 蓋寂然不動 感而遂通之妙也 何得說成兩段 所患者不能定靜而安 則慮非所慮耳 仙佛做定靜工夫 斷不肯妄慮 惟不妄慮 而神凝氣聚 定中生慧 乃能通天下萬物 而無遺慮 古之大儒如程夫子端坐如泥塑 邵夫子雖風雨之夕 終夜危坐 即是定靜的氣象 試問吾子 於一年之中 有幾月定靜否 一月之中 有幾日定靜否 一日之中有幾時定靜否 恐終其身慌忙散亂 全未有用定靜功夫 又何從辨聖賢與仙佛定靜之異同 而知其能慮不能慮乎 至於心性 則二而一一而二者也 其無極而太極也 性即無極 心像太極 儒者言心性 從下一段說起 則曰心統情性 仙佛言心性 從上一段說起 則性為體而心為用 其所謂空虛湛寂者 靜之體也 而心在性中 其所謂妙明覺照者 動之用也 而性在心中 與儒言未發已發同 子尚不自知心是何物 又焉能知仙佛之不識性乎 至於致知格物 即窮理盡性 以至於命之功夫 若向身外說去 終是無根 仙佛所致者 身心中之良知良能也 良能是命 良知是性 性命合 則其中有物 物者先天地之一物也 參尋之 審察之 究竟之 即儒之格物 若夫內聖外王 同一副本領 不是兩截人 昔孔子曰 不治而不亂 不言而自信 佛之教也 文中子曰 佛大聖人也 然而西方之教也 當周之末 天生孔子 為萬世師 儒教應運而起 佛法可不東渡 老子見孔子後 騎牛涵谷出關 蓋知中國有聖人 並非佛老不能治世也 自秦火一燒 書籍殘斷 儒道幾絕 漢興無所宗考 而稍雜黃老之術 已致太平 是治國家 乃佛老緒餘耳 所惜者 漢武帝多欲好事 忘想做神仙 以長享富貴 故無緣遇真人 枉為方士所戲弄 梁武帝殺戮太重 忍於人而不忍於物 晚年懺悔 只好假佛 不認真佛 餓死台城 為天下笑 以致後世謗釋道者 指二君為口實 然亦豈仙佛之無靈哉 皇天無親 惟德是輔 苟無至德 至道不凝 三教皆一理耳 友曰 如子言佛老無異於儒 何以古大儒闢佛老者多乎 予曰此門戶之說也 門戶立而三教俱衰 世道愈壞 而人心愈惑矣 學者之闢佛老 必舉昌黎與晦菴 夫昌黎之於道 只見其偏未見其全 原道一篇 可為大文章 其說理處 粗而不精 起首一句 博愛之謂仁 較孔孟言仁處 己少體認 有似兼愛之說 不無語弊 蓋仁固無不愛 而愛未足以包仁也 其闢佛一表 則有功於儒 亦且有功於佛 想佛之為佛 本不以骨重 亦斷不以骨傳 進佛骨者 殊屬妄誕 昌黎以此表謫潮州 與大顛游 大顛索諫草觀之 笑曰 如此 即老僧亦當闢之矣 昌黎曾三與大顛書 皆推重佛法 以明去偽存真之意 並未涉一謗語 後人未詳其事 未見其書 只據原道篇以為昌黎闢佛 豈知當時憲宗 聽方士之說 煉服金丹 昌黎身為大臣 欲格君非 以尊聖道 故不得不為闢佛之說 豈可以其說為定論乎 昌黎所學 無愧大儒 學昌黎者 學其立身行事可也 不必定學其闢佛也 若晦菴夫子之闢佛 實為當時之偽僧道 以布施惑人心 以棄倫壞風俗 而南宋士大夫 頗尚清談 而溺於福報 晦菴欲痛去其流弊 不得不塞其來源 而究其正心誠意之學 實有得力於禪功者 如二程夫子與晦菴 初年 都從二氏摩過 而晦菴尤為博覽而深歷之 其於性功 已見大有徹悟 而立命復命之玄機 未得其妙 蓋彼亦暗奉天命 應運降生 繼孔孟而專門倫常維文教 故不必深究出世法耳 宋儒所謂理學者 即聖門之心法也 孟子沒後 心法失傳 而傳在於釋 釋之傳久矣 自黃帝時已有佛名 厥後如來闡化於西方 尊者流傳於東震 淵源相授 宗派支分 嘗考唐國一襌師 以道傳於壽涯禪師 壽涯傳麻衣 麻衣傳於陳希夷 希夷傳种放 种放傳穆修 穆修以太極圖傳於濂溪周子 周子又叩問黃龍南襌師 得教外別傳之旨 又叩問東林總襌師 盡發明太極圖奧義 乃自為太極圖說 是道學性理之說 至三代以後 實由襌門之授受 由釋歸儒 种放穆修而後 有李廷之 邵康節 得周子 而傳益推廣矣 周子傳二程子 凡四傳而及于朱晦菴 朱子特設門戶牆壁之見 而深諱周程之由襌學 其言曰 周子之學 莫知其師之所自 又曰周子之學 得之於天 皆遮掩之辭也 然卻有遮掩不得之處 昔東林諭濂溪 有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 末復合為一理 及天命之性 人慾之私 天地萬物 本吾一體等語 此皆朱子之言所由出也 周程著書 多本禪意 且用佛經語 如易傳序云 體用一源 顯微無間 出華嚴經 太極圖說 無極之真 妙合而凝 出法界 觀無極太極 全是東林口訣 而朱子書註 亦多引佛語 如虛靈不昧 出大智慧論 不可限量 出大集經 能知覺所知覺 出楞嚴經 其言真實旡妄 有是理而後有是事 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 皆東林口授周子之語 其言千聖相傳 照然一悟 非見聞思慮之所及 及活潑潑地 徹頭徹尾 一刀兩斷 等等話頭 皆出自佛經 其他著作 亦多泛濫禪語 而略變其字句 晦菴早從李延平先生 未深發明 曾徧參禪老 又與呂東萊張南軒問道于大慧禪師 且致書於開吾禪師曰 蒙大德開示 永有悟入 願受一言 警所不及 昔陸子與晦菴辨 論太極圖說 謂晦菴是由悟入 蓋知晦菴之有禪學耳 昔有問晦菴者曰 士大夫都入禪家 何也 晦菴答曰 是他高似你 你生平讀許多書 記誦文章 所籍以取功名利之計者 到這裏都靠不住 所以被他降下了 如佛所語六根六識 四大十二因緣 皆極精微 謂吾儒所未及 達摩西來 翻盡窠臼 尤為高妙 區區小儒 如何敵得住他 此非晦菴心之論乎 其晚年 又嘗云 此事與禪十分相似 禪不知學 學不知禪 互相攻擊 徒滋口舌耳 晦菴最喜看參同契 病中與袁待郎書云 向來屢看參同契 未得其味 今及始識頭緒 然猶未知其孔穴作料爾 夫晦菴夫子 上接孔孟 下集諸儒之大成 後人亦何敢妄議 而後來之毀謗佛老 則由晦菴啟之 是非晦菴之咎也 因其門人執近理亂真之語 從而附會之 辨之益嚴 論之過刻 如近思錄所載 疾佛如仇 謗道非法 必非程朱手定之書也 朱子沒後 派別支分 闢佛老外 又有朱陸異同之說 昔晦菴最愛敬陸子 中年切磋 不無爭論 至晚年甚 為相得 其議論無有大不合處 乃由學者立界限 分彼此 自是非人 堅執不化 氣習相沿 數百年後 又有辨王之公案 即以象山陽明為一黨 書詞往復 疊千萬言 紛紛然曰 如何不識心 如何不識性 如何以心為性 如何認性為心 又究夫性即理 理即性之說 而辨之於微茫 晰之於毛髮 其今日伐陸 明日攻王也 謂其近虛無 謂其歸寂滅 謂其外闢禪 而內實混禪 又剔其流弊 擬其遺害 使觀者恍惚 聽者迷離 而莫知其所主 此其人固自命能衛道矣 究竟無所增於程朱 亦無功於孔孟 更無補於人心世道 且其辨義利 致良知 恐尚未能超陸王之上也 總而言之 學之要 在為善去惡 則人品正 心術端 擴而充之 至純善無惡 即可為完人 欲明善惡 在精其心意 而力行之 若心之所以虛靈 性之所以微妙 心與性之所以為體用 人與天之所以為合一 理與氣之所以見先後同處 俱可渾而不言 即天資高邁 學力深粹 能默識其所以 其不能使凡學者 盡知之而盡言之 此性與天道 所以不可得而聞也 然則善學者 惟自治其心 切實簡要而已 祖孔孟而法程朱 行理學之實 毋務理學之名 切勿滋理學之辨 井無庸著理學之書 至於釋道二教 流傳久遠 莫能窮極 學者不讀其書 不行其教可矣 若必拾昌黎晦菴之唾餘 從而闢之 則亦徒勞而無味也 嗟乎 講學盛而標榜出 徒黨相混 是非滋多 激而生變 如漢之黨人 明之東林 亦可悲矣 友曰 子言如斯吾無以辨之 但學佛老 志在久遠長生 是為一己之私見 若聖賢則置生死於不論 隨造化為有無 其心固甚公矣 予曰子之言 似是而非 安識公私之義乎 聖賢仙佛 皆體天地者也 天地元會 周而復始 長久不壞 生生不已 聖賢所以參贊化育者 非止在一世一刼 其在天之靈 蓋與乾坤同其廣大 生氣固不已耳 仙佛修成 跳出陰陽之外 而刼刼應運 願力無窮 其心則大公而正溥也 子但見聖賢往矣 為己沒世之人 而不知其死而不亡者 與仙佛同 豈其就淹無有哉 至仙佛惟能留一點靈光 乃能立長久之功德 其真性真命隱顯變化 匪夷所思 自與天地萬物公共之矣 夫以全受之於天地者 全而歸之於天地 成己又以成物 不肯作自了漢 此聖賢仙佛之所同也 若隨生隨滅 任有任無 其何以配三才理萬物乎 友曰 若子之說 則有志者 惟學仙佛足矣 聖賢之書 可以不讀 予曰 學仙佛 即所以學聖賢也 聖賢之書 何可不讀也 聖賢書中 自藏仙佛之真訣耳 即如四書一部 人道天道 並行不悖者也 人道 入世法也 天道 出世法也 言人道處 顯而易知 言天道處 隱而不發 以天道立其體 以人道行其用 非所謂內聖外王乎 大學言修齊治平 統乎人道也 而先之以定靜安慮 則天道寓其人中矣 言仁敬孝慈 該乎人道也 而先之以緝熙敬止 則天道在其內矣 中庸首章 總言天道全體 中間發明達道達德 言君子之道有四 言治天下有九經 皆是入世之人道 而極言鬼神之德 並指費隱之機 亦天道也 至二十章以後提出至誠 透發天道於人道之中 末節三十三章 歸於無聲無臭 則渾然太極而無極矣 聖人與顏子論仁曰 克己復禮 純是天道功夫 至於仲弓言仁 則兼之以人道矣 孟夫子指出仁義二字 多就人道發揮 然極仁義之精處 即一陰一陽之道也 及言盡心知性養氣 則是天道工夫 曾子得一貫之傳 得天道之所以然 其對門人則曰忠恕 乃人道當然之理 見得忠恕做到純熟 即可以得一貫 然細按之 中心為忠 中心便是未發之中 中者天下之大本 大本即一貫之一也 如心為恕 如心便是本中而發之和 和者 天下之達道 達道 即一貫之貫也 修道即是明明德 即是率性 須臾不離 就是學而時習之 學也者 學為得一之聖人 學為至誠之大人 學為不息之君子 其所以為學者 只抱一太極之心 太極正位 即易之黃中 乃道義之門也 曰成性存存者 即時習也 其體為乾坤 其用在坎離 究竟是無思無為 以四書而參之易經 則性命之道備 易者 吾心之易也 以天地觀易 以易觀心 以心觀天地 天地在心 心即易矣 易之為易 易簡之理也 四書與易 相為表裏 聖賢之學 不外易簡 故一貫者 夫子之易簡也 復禮者 顏子之易簡也 知止者 曾子易簡也 致曲者 子思之易簡也 不動心養氣者 孟子之易簡也 總之一部書中 必有真題眼 題眼處 即是指示天道的機關 出世的妙諦 比如上論首一句 說學而時習之 末節記以時哉時哉 實與中庸之時中 大易之時義 皆是上律天時的工夫 中庸引鳶飛魚躍 論語記子在川上 同是化育流行 可以參大道之玄妙 悟陰陽之至理 昔者曾點夫子 暮春言志 亦微具此意 故聖人與之 論語云 子欲無言 天何言哉 聖人之心即天也 此是何等景象耶 其耳順從心之候乎 又云 吾無行而不與 此無隱之機 人道也 而天道寓焉矣 惜乎粗心不知 鈍根人不悟耳 然則予之修道 何嘗異乎聖賢之事 何嘗離乎儒書之理 但子輩所看所讀者 枝葉皮毛耳 予之所得者 根本骨髓耳 夫入世為聖賢 出心即仙佛 三教分立 便有聖賢仙佛之名 究竟到返還原處 這一點靈光 萬古不朽 有何聖賢仙佛之名乎 且一切經書典籍 亦不過紙上陳言 讀之者 因指見月 借船渡河而已 真正有得之後 將掃而空之 又何異同之足辨乎 子可知三教 至今日敗壞極矣 學者眼中胸中 只想着科第二字 若使無科第 恐未必肯讀書 種種惡氣習 大半出自讀書人 非讀之誤人 乃不善讀之故也 至佛門則有為和尚敗之 道門則有假道人敗之 如來太上 當為淚下 以天心卜之 自宋以來 過五百年之期矣 必將有大聖人出 乘時在位 明體達用 合三教而一之也 則先治偽儒 而後治偽僧道 振三教一貫之真傳 友曰 子之說高矣美矣 而讀書人多不信者 何也 予曰 斯道也 視乎來由根器耳 無根者 強之不行 有根者 一點即化 如子亦頗聰明 其有根乎 抑無根乎 夫過去未來 都是茫然 痛哭前人 留贈後人 都屬多事 惟此現在之身 為可依據 然而數十年中 須臾之頃 生老病死 轉眼不堪 如王右軍之蘭亭序 蘇東坡之赤璧遊 歐陽子之秋聲賦 陶彭澤之歸去來辭 江文通之言別言恨 他若建安七子 箋函投贈 每感傷於日月之如流 而羊叔子峴山數語 致令千古達人 同茲浩歎 以此類推 披覽之餘 誰非湮沒 若不求向上一着 縱有得意處 不過如草木之榮華 鳥獸之好音過耳 爾總要趁末未合眼時 尋本來面目 黃河之水 天上而 註釋(此句、天一生水、在天為雲有氣、無質地六成之、氣變為質而成水、此所以有發、崑崙之說究其實、天一生水、水之本原、出於天) 回首當初 誰不是西方種子 所恨半途失散 塵海飄流 沉淪不返 奈何奈何 有心人 或獨坐嘯歌 或登高望遠 或讀書尚友 或經患難之餘 或適遭孤苦之後 每悵然如有所失 恍然如有所思 凡此皆夙根深厚 即為出世之機關 但無人指點 旋觸旋忘耳 大凡聰明人 總由前刼慧業而來 再加修煉 容易為功 比如翰院京官 退歸林下  一經同朝薦舉 即日起遷 何難之有 試觀古今來大人物 如唐之宋廣平 白樂天 顏真卿 裴中立 宋之文潞公 蘇學士 趙清獻 范文正 韓魏公 皆斯道中偉人也 亦斯道中解人也 近代如陳白沙 王陽明 金正希 陳大士 羅念庵 一輩人 為道學宗主 為文章領袖 亦皆默契玄宗 深明內典 於生死之際 信能了然 今之讀書人 多不信者 其弊有三 其一誤於詞章 夫詞章愈奇 心性愈壞 真道愈隱矣 善詞章者 代有其人 明真道者 不能常見 時下之辭章 策論耳經義耳 古往今來 天地之大 那少你幾篇文字 那少你這幾句浮辭 縱然遠引旁搜 總於性命大事 絲毫無益 且用力於此 借取科第耳 科第到手 則孳孳為利 並詞章亦忘之矣 許多僥倖成名 自矜得志於四書五經 並未嚐出真味 至於古名臣大儒 所著言行語錄 一切要緊的好書 通未領略 是其根底已淺 即使旁觀雜覽 可稱淵博 亦為聰明纏縛 墜入理障 而思慮過度 剝喪精神 此其難道者也 其一拘於門戶 門戶之說 予已詳言之矣 近來士子 於自己身心上 全未打掃得乾淨 於聖賢之義理 全未考證得分明 作事隨波逐流 未知自居何等 及聞二氏言 則闢之曰異端 究竟亦無甚高超的議論 亦無甚遠大的見解 只如矮人觀場 人云亦云而已 試思楊墨惑世 祇以孟子一人闢之 其端逐絕 至二氏則經屢代之大儒 翻之駁之 然總不能盡焚其書 盡易其人 聖明有作 三教並傳 亦可見天意之主宰矣 夫出世大因緣 惟讀書人足以當之 不是斳文領袖 何堪為佛家棟樑 若非名教英才 焉能為道門師表 如 純陽祖師 旌陽祖師 玉蟾真人 三豐真人 皆以博學鴻文 而證仙佛之極地者也 奈何今之學者 其見小 其識偏 其眼界狹 其氣象多凡庸 則亦來由不深 根基不厚之故也 其一蔽於嗜欲 讀書人多所聞而志紛 多所見而心活 志紛則亂 心活則疑 嗜欲之交引也 於名利更濃 於恩愛尤重 酒色財氣 陷溺其中 終身不能自拔 猶且氣習高傲 不肯認錯 有規勸之者 且巧以自圓其說 強以自飾其非 聰明而糊塗 醉生而夢死 悲夫悲夫 間或有嗜欲稍輕者 遇高人指點 亦覺微醒 而斬不斷 丟不開 欲待遲暮之春秋 再了生死之大事 因循二字 誤盡一生 烏足與論道哉 友曰 子言誠然 而從子之說 行子之道 必齋且戒 齋則不近世情 戒則棄人道矣 人皆而子欲稱醒 人皆濁而子欲獨清 昭昭耳目 物議必多 恐子之不能容其身也 予曰子所言 皆庸俗之見也 子目中胸中 只知有幾級科名 幾畝田園 與夫金玉錦繡 及家室之美 妻妾之麗 玩好之需 酒朒膏梁之味耳 兒女情多 烟霞氣少 安肯留心 於生死大事乎 大丈夫覻破生死 要跳就跳 當行就行 何所顧慮 何所畏怯 古來豪傑之士 卓然特立者 一家非之 一國非之 天下亦非之 不能易也 且而韜光養晦 與世無爭 宇宙之大 何所不容 即使道高而毀來 德修而謗興則患難憂戚之來 在聖賢猶不免 要皆磨礪玉成之具也 知其有命 俱無可逃 聽其在天 亦復不懼 至於持齋 亦末節耳 所以必要齋者 一則推好生之德 體愛物之心 一則味淡氣清 少生疾病 而後可以行內功也 鄉黨一篇 多言節飲食以衛生 亦隱寓齋意 自古聖賢 即不必長齋 亦斷斷不厭齋也 且戒殺 亦聖賢之本願 昔周公告成王曰 舜之為政 好生而惡殺 湯開三面之網 澤及禽獸 禮記所載 無故不殺生 無故不食珍 曰不殺胎 不跛卵 不覆巢 皆愛物之明徵也 孟子曰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 聞其聲不忍食其肉 唐顏真卿白樂天 俱奏建放生池 朱夫子曰 天地一無所為 惟以生物為事 念念在好生利濟 便是天地事也 奈世俗習慣 無能禁止 在上者不得已 而限之以時 制之以禮耳 夫水火 疾疫 旱乾 天災流行 國家代有 而最慘者 刀兵之刼 率百餘年而一見 安知非殺孽所釀歟 月令一書 洞明造化 窮極陰陽 非聖者不能作 至仲夏之月 則曰日長至 陰陽爭 死生分君 子齋戒處必掩身 毋躁 止聲色 毋或進 薄滋味 毋致和 節嗜欲 定心氣 百宫靜事無刑 以定晏陰之所成 斯數語者 寓有深義焉 以元會考之 當今為午會十三運 亦陰陽爭 生死分之時也 此時消息甚大 淺見者弗知焉 至於戒者 亦因人而施耳 昔太上有子 如來有子 不盡絕後嗣也 有子而後修道 何為棄倫 而不修道者 往往終其身無子 又誰咎歟 以在塵勞為解脫 以有眷屬為伴侶 守經從權 準情酌理 大火坑中 自生蓮花 視人之手段力量如何 非可強為之也 友曰 如子言 仙佛可學而至矣 何以修煉者多 我未其能沖舉乎 予曰神龍見首不見尾 非俗人所能窺也 無論已往所傳 虛空所住 就現在而論 亦萬古以來之一大機緣矣 仙風道骨 遁跡名山 異世高人 混棲塵世 子非慧眼 焉得望氣而知之 如古之聖賢 窮而在下者 當時亦無甚異 而俎豆馨香 沒世愈 遠仙佛亦如是耳 即如予與子 相知久矣 百年以內 我不如子 百年以外 子不如我 入世出世兩不相謀 予言止此 子亦無庸饒舌矣 友於是唯唯而退 予姑錄存之 以作偶談云爾